她忽然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几乎想要冲着坍塌的神门呐喊。
许久,荷华睁开眼睛,语声冷静无比:
“一切照常。”
尹悦虽感不妥,但仍是低头应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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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祈天大典举办的这天。
依旧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下雨之兆。
几近大半个天耀城的百姓都聚集在圜丘附近,他们捧着陶罐,翘首以盼。与此同时,青禾城内,居民为争夺旱魃在耜地肆虐三月来,水井里仅存的活水,打得不可开交。
运河的河道旁,廖若面对起义的民夫,浴血奋战。
炽热的暑气蒸腾,令身处其间的人更加焦躁。璇玑身着玄衣纁裳,额前的十二旒冕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碰撞。
“母后,我……有点害怕。”
荷华握了握她的手,“没关系,母后陪你一起。”
她今日也换上了祭典用的玄色袆衣,衣料厚重,肌肤渗出的汗闷在身上,湿热无比。但她仍要维持端庄的仪态,等待祭典开始。
卯初刻,钟虡之声轰然震野。
璇玑由荷华牵引着拾级而上,腰间玉璜与坛阶玉磬相和作响。坛顶圆形祭台上,太卜已跪坐三时辰,面前龟甲裂纹纵横如旱河。
六名祭司赤足袒臂,正以鸡血涂染祈雨玉璋,血珠滴在玉璋的“雩”字上,洇染开暗红的痕迹。
“燔柴!”
荷华一声令下。
八名甸人已将整架松木柴禾抛入火坑,松木油脂遇热爆响,青烟裹挟着松香直冲云霄。
璇玑按照荷华的嘱咐,在玉盆里盥洗完毕,双手小心地托起玄酒樽,绕祭坛三匝。
透明的酒液洒在青石板上腾起细雾,每到一神位前,璇玑便一板一眼地行稽首大礼,冕旒垂落如珠帘覆地。
“维王一年,孟夏不雨,五谷焦枯,万姓遑遑……”
璇玑行礼之际,太祝捧起青铜册祝,语调拖得悠长。
祝文言及“赤地千里”处,荷华脱下六珈,跟璇玑一起,长跪于滚烫的石面上。
额头触地时,她只觉得眉心灼热,仿佛肌肤都要被烤焦。但声音还是清朗无比地响起:
“愿我大宸,风调雨顺,国运绵长——”
见太后与新君一同跪地祈天,百姓顿时哭声四起,老弱妇孺皆以头抢地,陶罐相碰之声如同泣血。
烈日高悬,没有半点转阴迹象。
青禾城里的纷争愈发激烈,为了抢夺水井,几户人家打得不可开交,叫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未完成修筑的河道旁,廖若抹了把额头伤口渗出的鲜血,继续奋力作战。
相同的时空,不同的地点里,血、泪、汗融合在一起,如同对上天无声的质问。
荷华的心渐渐下沉。
即便如此,乐官仍按照先前的流程挥节,三十六龠师齐吹《云门》之曲。六十四名舞师着五彩羽衣,执鹭羽翩跹而舞。
在舞师的簇拥里,一名头戴青铜面具的巫觋执纯白鹭羽行至祭坛中央,开始跳祈天之舞。
他的舞步古朴而庄重,回旋之际鹭羽翻飞如鸾凤振翅,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拓出淡红的痕迹,仿若寒梅绽放。
荷华凝视着巫觋,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没想到时鸣居然能在宸国境内找出如此具有兆朝遗风的舞者。
她如此想着,继续保持跪地祈雨的姿势。
舞至中章,巫觋突然仆地,羽衣上的孔雀翎散落坛中,却无人敢动,唯有乐声愈发急促,如旱雷滚过天际。
在巫觋的舞蹈里,太仆高高举起龟甲,“上天有灵!西北云起,
龙星现于角!”
话音未落,坛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诵祷声。
三百名童男童女赤足踏歌而来,以柳条蘸着陶罐里的水甩向天空,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见璇玑愣愣出神,荷华低语:“去献玉璧。”
璇玑想要起身,然而跪久了膝盖酸麻,她身子又小,晃了晃差点歪倒在地上。
情急之下,荷华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果断站起来,代替璇玑献玉璧于太卜。
玉色与渐浓的云气相映,恍若苍天之眼垂视尘世。
如果苍天真的有眼,就请睁开看一看她,看一看这人间吧。
扪心自问,她掌权以来,做得并不比宸国历代君王差。
宸桓王,公子摇光,兆朝的先祖,他们能做到的,她一样能做到。
既然她从父王手里接过了传国玉玺,那便不会让兆朝的万里山河,再有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之景!
荷华在心里无声地祈祷着,几乎要落泪。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玉璧献上的一瞬,阴风骤起,龙旗猎猎,原本明朗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