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收到璇玑命小黄门递来的消息时，日已夕暮，露台外的瑶华池如同融进了打翻的朱砂颜料，粼粼的波光里泛着溶金般的华彩。
面对璇玑希望他帮忙抄书的请求，他略一沉吟，对小黄门道：
“知道了，就说我答应了。”
小黄门感激地拱手作揖后，迈着小碎步匆匆离开，另一人则留在原地等候。
回到寝殿，摇光研好墨汁，铺开一卷竹简，提笔写了起来。《尚书》的下半卷早已烂熟于心，无须翻书也能一字不错地默写出来。
不知不觉，日升月落，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正想将最后一段写完，卷好竹简交给殿外等候的小黄门，忽而帘影微动，有人姗姗而入。
“劳烦公公再等半柱香时间，剩下几句我马上写好。”
他眼也不抬，挥笔落下，字迹寥如烟云。
好不容易写完，他刚准备卷好竹简，突然眸光凝住。
顺着莲青色的裙袂往上移，正对上荷华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
她茕茕立在紫檀雕花卉屏风旁，淡蓝的纱帘在风里起落，帘幔的阴影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眼瞳却仍是澄澈的，像是熠熠的黑曜石。
“璇玑和我说了。”她开门见山，“那两个代为传信的小黄门，哀家也都已经处置过了，他们不会再出现了。”
摇光不动声色：“所以呢？”
荷华缓步走到他身边，指尖如蜻蜓点水般从他的手背滑过，然后，放在竹简上，轻轻点了点上面的第一行字“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
她的目光从竹简挪到他脸上，问：“所以殿下是想效仿贤才，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来日重掌大权吗？”
他平静与她对视，不动声色：“我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关心。”
“天家无真情，殿下焉能不知？更何况，你在名义上，只是陛下的兄长。”她不疾不徐地道，用摇光昔日杀死公子恒时，对自己说的原话，来回复他。
摇光的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丝隐痛，“阿曌，我们当真要到如此地步？我知你怨我、恨我，但如今我权力已失，地位不复，难道连简单的父女之情也不能拥有？你惩罚璇玑抄书，她不过一垂髫幼童，我替她分担又何错之有？”
触及他眼神里的哀意，荷华闭了闭眼，许久，开口：“你知道今天臧寿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丰泽郡内因为干旱，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赤日曬野兮，牝鸡晨鸣。阴阳愆忒兮，祈雨无灵。”
她一字一句复述着民谣的内容，蓦地睁开眼，凝视他：
“久旱不雨为天灾，然而天灾一降，民间便指责女主当政，牝鸡司晨，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人在推动，可能吗？你让我如何信你？”
摇光哑然。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良久，他总算明白了她态度转变的由来。
她在恐惧。
哪怕表面再怎样镇定，但民意若是汹涌而来，她还是会失去安全感。
因为恐惧，所以怀疑，所以宁错杀不放过。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环住她，低声：
“女主当政从未有之，阿曌你既然想让璇玑走这一条路，那便要有面对质疑的勇气，承担相应的代价。即便此刻我身死魂消，也帮不了你什么。世上男子千千万，总有人不会服从于女性掌权者，你只有让璇玑担得起国主之责，或者，你来替她担起国主之责，做出一番不逊色于宸国历代君王的政绩，才能真正打消他们的质疑。毕竟，无论男子女子，他们也只是你的百姓，不是吗？”
这回沉默的人换作荷华。
她承认摇光的话在理，如他所想，初始的愤怒过后，她确实感到了不确定，也出现了一丝迟疑。
但即便她杀了摇光，宸国还有那么多齐姓的宗室，宸地还有那么多男性贵族，她难道将他们全部都杀了不成？
就像之前在幽京时那名老农说的，百姓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仓禀充实的统治者，至于对方是谁，他们不在乎。如今民谣斥责牝鸡司晨，也只因丰泽郡的百姓未能安居乐业。
她对摇光的迁怒，其实并无道理。
面对她的沉默，他轻轻一笑，后退一步，向她行肃拜礼：
“至于你对我的怀疑，我会向你证明的。”
荷华的态度总算变软。
她拉住他的手，刚想开口抚慰几句，他却轻轻抽出手，只是转身步入帘幔深处，“天色已晚，太后还是早些休息吧，摇光恕不相送。”
所以，她这是被拒绝了？
荷华后知后觉意识到，摇光好像真的有点动怒了。
真奇怪，从前他动怒之际，她只觉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而今看来，却莫名有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