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一趟我们俘虏黎后与公子鄂他们之后,是要按照之前与耜王奕的约定,将他们送往耜国吗?”嗓音嘶哑的人又道。
听到他的问题,阴影里的人冷笑一声,振衣而起。月色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衣袂上,是深秋之际菀花凝露一般的深紫,透着无与伦比的华贵。
“愚钝。陛下遣我们协助耜国,又岂是真的为了和耜国结盟?”
他凝视着夜幕下急急登上踏板的母子二人,低低道:
“黎后真正的价值,不仅仅因为她是黎王的王后,更因为她是宸王最宠爱的公主,太子摇光唯一的胞妹啊。宸国与我国接壤,如今宸国势大,接连吞并夏国、兆天子王畿和容国的领土,若是再多一个黎国,难道我们陛下就不会担忧么……”
想起王位上冕冠重衣的孱弱少年,他摇了摇头,叹道:
“我们的陛下,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罢了。”
他的声音仿佛春夜掠过冰面的风,清冷里带着一丝温润的倦,又像是宴席结束后,玉罄敲碎月华,坠入青瓷盏时的泠泠碎响。
冷风从江面吹来,夹杂着一丝腥气。好不容易登上船,丹皎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火把的亮光自前滩上浮现!
公子鄂素衣染血,孤身一人,在岸上疾声高呼:
“丹皎!!!快带着阿狸下船,我们中计了!!他们和耜兵是一伙的!!!”
因为事态紧急,他甚至连“母后”的敬称都忘了,直接喊出丹皎的本名。
丹皎怔住。
再回过头,甲板上的人皆身着重铠,刀戟森森,哪还有半点水手的样子?
怀里的阿狸被人吵醒,许是察觉到危险和杀气,骤然放声大哭。
听到阿狸的哭声,丹皎更加手足无措,就在此时,漕船的踏板开始往回收,眼见漕船即将开走,公子鄂情急之下,顾不得背后的追兵,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踏板便是一跃!
“扑通”一声,公子鄂狼狈滚落在甲板上,随后以剑支地,踉跄着站起。他随行的手下与精兵都在刚刚发现中计之际,被神秘的黑衣刺客以不知名暗器射杀。如今只有他一人,去护住丹皎母子。
纵使希望渺茫,可他仍要尽力一试。
“困兽犹斗。”船舱里蓦地响起轻轻一声叹息。
十二名黑鳞水兵从船舷两侧包抄而来,眼看首领的玄铁指虎已逼近公子鄂的眉心,他却探手抓住船舵铁链猛地回拽!
整艘漕船发出濒死的“吱呀”声,倾斜的甲板让半数水兵滑向翻涌的水浪。丹皎的尖叫卡在喉间,她看见公子鄂反手削断三根桅绳,缠金丝的缆绳如垂死的巨蟒绞住两名水兵的脖颈。
与此同时,首领一声令下,四柄弯刀从不同方向砍向公子鄂的后背!
“铛——”
护心的软甲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血水顺着崩口的剑刃滴成弧线。公子鄂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丹皎跳下船!
谁也不敢相信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会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
,黑甲的水兵在船上看着,几乎忘了追上去。
然而,两人跑了没几步,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公子鄂一个踉跄,猛地跪地!
碎裂的甲片“啷当”坠落,猩红的血泊在浅黄的沙滩上蜿蜒成赤河。
“七殿下?!”
公子鄂倒地时,看见漫天星子簌簌坠入丹皎的瞳孔,她惊慌失措的叫声,混杂着记忆深处某场夜雨的淅沥,再度回荡在耳边。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滋味么。
他恍惚想着,眼前忽然浮现出自己迎亲时的情景。
——那年大雨滂沱,好似要将天地都湮没,他率使臣在云梦泽旁的驿站迎接王后的车鸾,晚上她却踏着夜色而来,叩响他的房门,发间别着的金步摇晃晃悠悠,说要在黎明前带他去看渡口出逃的轻舟。
“带我走吧,不管是哪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愿意。”
少女的眼眸是如此之亮,连初遇之际,他在紫宸宫的棠棣树上,悬挂的祈福用的兔儿灯的莹莹灯火也比不上。
他很想回答她一声“好”,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对不住,那年……那年你嫁来黎国,我没有带你逃走……”
听到公子鄂的话,丹皎放声大哭,她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公子鄂的伤口,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只有血汩汩地从指缝里涌出。
“你不能死,阿狸,阿狸是你的孩子……”
“你还没能听阿狸学会说话,叫你一声爹爹啊……”
公子鄂断气之际,丹皎死死攥住他正在消散温度的手腕,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鄂景!!!!”
风掠过摇曳的芦苇丛,将她的呜咽吹向更北处的江岸。隔着数载光阴,她终于再次喊出儿时最亲密的称呼,但他却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