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小宝连连点头,汽笛声呜咽,送行的人站一边,火车“哐啷哐啷”远去,方绍伦转过身。
他说好等大宝、小宝放暑假,就让他俩去月城陪沈芳籍住两个月。先跟老管家联系了,这边他送上车,那头方府派人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走下站台,一只胳膊伸到他跟前,“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皱眉思索片刻,“啊,卢掌柜……幸会。”是那位洋行的少东家。他这才想起那只摔坏的金表还放那修着呢,忙问道,“配件邮寄过来了?”
卢光灿一脸赧然,“那倒还没有……”
方绍伦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最近囊中羞涩,真修好了只怕还没钱付,不过也得先问一声,“大概要多少钱,卢掌柜有数吗?”
“八九百块应该是要的。”他看方绍伦皱眉,忙摇手,“我成本价帮你修,绝不是有意报高价。”那只表造价高昂,配件自然不便宜。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绍伦脸上闪过窘迫的神情,暗地里咋舌,八九百块?半年工资!他现在是纯靠工资吃饭的人了。
方家的资产他已经夸口供应药厂,自然不能再到账房支钱。每个月就靠器械所的薪水过活,他是个花钱没概念的人,小公寓没开伙,他也不太会做饭,顿顿都在外头吃,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这八九百的修理费还真拿不出来,难道找朋友去借?他在孝期,没有出去玩乐,又要躲三岛春明,一时间倒想不出可以跟谁张口。
卢光灿觑着他的神色,看出来一点窘迫。虽然不明白戴得起这种表竟拿不出修理费,但姿容出众的人但凡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都要惹人怜惜。
他忙道,“分期支付也是可以的……”看方绍伦露出讶异的神色,忙又补充道,“方先生上次说在器械所上班吧?吃皇粮的人,我们洋行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又生怕他有负担,续道,“有些大学生来买表,一时间款子不趁手,我们也允许分期的。”事实上,世道这么乱,除了钱庄和银行,谁还耐烦弄那些,都是现钱现货。
他看方绍伦人才出众,诚心想要交个朋友,又指了指路边停着的小汽车,“你回城里吗?正好顺路。”
方绍伦听说可以分期付款,便想着索性带这位未来的“债主”回器械所看看。遂不推辞,道声“有劳了”就跟着他往车上走。
刚到车边上,旁边又传来一声喊,“绍伦,绍伦……”
方绍伦抬头,却是孙正凯大步流星走过来,拍他肩膀,“我看着就像你,来送人吗?好久没一块乐呵了,今晚上德庆楼聚一聚怎么样?”
“抱歉,我最近不便去那些场合。”
“啊,该死!”孙正凯一脸懊恼,“我怎么把这遭忘了?节哀,绍伦。那,一块吃个饭怎么样?沪城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
方绍伦直接打断他,“春明叫你来的?”
孙正凯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全是,我自己也想请你吃个饭。”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天有约了。”
孙正凯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位是?”
方绍伦给他们简单做了个介绍,寒暄几句,坐上卢光灿的车子走了。
想到三岛春明,他脸上的神情愈发郁卒起来。
他交友不算广阔,不管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向他示好,释放友谊信号的人很不少,可筛选沉淀下来,也就这么二三人。然而……
从他见到张三,他就知道两人断了音讯必然是有缘由的。
张三如果真忙着跟卢家小姐谈婚论嫁,又是端午这样的传统佳节,伍爷也在曼德勒,他没道理撇下义父和未婚妻,跑到松山来找他。
原先几天一封电报,陡然之间就毫无音讯,没见到人之前他的确怀疑他变了心。可有的人一见面,眼神一对上,有些事情便能意会无需言传。
纵观他周遭这些朋友,要隔绝他和张三的音讯,只有三岛春明有这个能力和动机。尽管他从未在他面前展露什么,但府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兵,交际圈里众星拱月的架势以及那位“皇室遗珠”频繁来往的局面,都让方绍伦清楚,他显然有着隐藏的实力。
而他对张三向来颇有微词,尤其那次画展之后,曾劝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
秋千架上,方绍伦原本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问出那一句,“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他发问的时机十分巧妙,三岛春明没有料到在这个情思旖旎的当口,会面对这样一句问询,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庞上泄露了一丝恐慌。
大少爷因而明白,他的推测是正确的。想到就是因为跟张三断绝了音讯,又在三岛家的客厅看到印缅的报纸,他才在筵席上喝醉了酒……愤怒和羞愧瞬间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