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春明却懂他的意思,隔着桌面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绍伦,贵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你尽力而为,不要求全责备。”
方绍伦只觉得眼窝深处发热发烫,他接管城防以来,受称赞的时候多,这些天却是屡遭上峰训斥。
他的确对人间疾苦体会不深,直到看见冰天雪地里那一双双赤脚,寒风呼啸中那一件件单衣,才知道自己如今享受的、拥有的是多么难能可贵,还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抱怨痛苦呢?
世事如此艰难,他的职责却是要难上加难,要严守防禁,绝不允许流民进入内城和租界。只因达官贵人和各国政要云集于此,要确保绝对的安全。
私心里他认可“人人平等”的思想,但职责令他明白,在某些时刻,对小部分人的善良是对大部分人的残忍。
他举起手中酒杯,将煎熬融入烈酒当中,一杯杯痛饮。
三岛春明是可以跟张定坤拼酒的酒量,自然胜过方绍伦,当他酣然醉倒时,他仍有三分清醒,起身将他扶到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大氅,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方绍伦喝醉了向来没什么丑态,只是面色酡红,眼眸紧闭。大概是厅中悬挂的水晶灯太过刺目,他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三岛春明起身将电灯关了,沙发旁的炉火烧得正旺,晕红的一团,薰蒸着他的眉梢眼角。他愣愣看着方绍伦的背影,片刻之后,一步步走到沙发前蹲下。
温热的气息在这一方空间里流转,侧卧的身影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像春日池塘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吸引着人伸手探足。
一道冰冷浑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太郎,你想要探寻的情感就像这笼中的毒物,倘若伸手,等待你的必定是蛇吻蝎蜇。但如果你情愿付出这个代价,我会亲自去山本府,替你推迟婚事。”
三岛府的书房里,父子俩相对而坐,案几上摆放着一只藤壶,只容一只手腕探入的开口处,传来“扑腾”的动静……
炉火“哔啵”,将三岛春明从回忆中惊醒,窒息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在他迄今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温情熏陶。你可以犯任何错误,只要你能承担后果。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他咬着唇,闷闷地呼吸,两只手纠在一起,极力抑制着想要肆虐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清冷矜贵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心灵,咆哮着怎样的欲望……他在明灭不定的光团中,扯开凉薄的嘴角。
他盯着那个侧卧的身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掌袭向脖颈的位置,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扼紧的姿势。很想要……掐紧这段柔软,扒掉那些碍事的衣物,像月光下窥见的那样扭出各种姿势,啃噬、贯穿……尽情地掠夺,彻底地摧毁。
他靠着沙发,滑坐到地板上,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在这具美好的躯体旁,肆无忌惮地臆想……良久,突然伸手,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面庞上。
回忆和酒,召唤出了他的心魔。
他看一眼仍然恬静的睡颜,松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步伐,走出了这幢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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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是被一阵门铃声惊醒的,他一轱辘爬起来,还有些犯迷糊,掏出怀表一看,竟然这个点了?
片刻的昏沉让他以为是梦中会友,但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紫貂毛的大氅,正是昨日三岛春明穿的那一件。
他还在怔愣中,再次传来门铃声,忙起身,“谁呀?”
“方先生,是少主派我们来的。”
会称“少主”的只有三岛家的家仆,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看着有些眼熟。中年男子向他行了个礼,躬身道,“方先生,家下主人派我和幺娘来照顾您的起居。”
幺娘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们只负责给您准备餐食,打扫房屋,事情做完就回对街宅邸,一定不给您添麻烦。打搅了。”
说完不等方绍伦应答,两人齐齐鞠了个躬,径直走进室内。幺娘走向厨房,中年男子走向洗手间。
方绍伦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难怪觉得眼熟,他在三岛家见过,这两位是春明跟前得用的人,中年男子叫“和夫”,是个沉默能干的家仆。而幺娘则是春明的乳母之一。
客厅的电话铃声适时的响起,春明温和的嗓音传来,“绍伦,让和夫和幺娘照顾你的日常起居,你要腾出时间和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
“我现在在东瀛的领事馆,想为这次天灾尽一分心力,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