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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之引狼入室(175)

作者:陈鲜 阅读记录

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有一回出海遇上雷阵雨,两家的船都在漩涡里打着转。

伍春来负责扯帆,却被飓风刮下了水面,同船的父兄都只敢伏在船边呐喊、张望,只有王冬来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将他捞了回来。

当他从眩晕和疼痛中睁开眼,王冬来紧紧搂着他,嘶声道,“春生,我们结为契兄弟吧。”那一年,他十八,他二十。

闽南一直盛行着这种称为“契兄弟”的风俗,契弟的父母会把契兄当作女婿一样看待,而契兄在契弟娶妻时需要负担费用,不止有经济关系,更有情感联系。

两人结契的事,伍、王两家答应得毫无异议。王家王冬来说得上话,而伍家则巴不得多这么个帮衬。

王冬来对他是掏心掏肺的好。捕了渔货,不管多寡,都要从自己那一份里头匀出一半给他。

两生三节总是按闽地习俗,携礼来访。

农忙时节帮忙收割稻子,闲时帮忙修葺房屋。

王家催他结一门正经的亲事,他总不答应,伍春生问他为什么,他搂着他的肩膀,“我有你就够了。”又顿了顿,“等你再大点,我给你讨房媳妇,生了孩子我帮你养。”

伍春生在那个结实的怀抱里羞红了脸庞。

本以为会这样平淡的过一辈子,直到那一年,被历史称为“乙卯大水灾”的灾难爆发。

后世记载这场水灾:粤省三江潦水先后涨发……各县冲决围基、坍塌房屋、淹毙人畜、损害田禾不可胜计……水势陡涨丈余,居民露踞屋巅,交通几于断绝……民情困苦已不聊生,三江漫溢,灾区之广,灾情之重,实乃从所未有……

可对于置身这场灾难的人而言,那其实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

连日持续的大雨导致海水奔涌,内河泛滥,但这对于东南的小渔村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当洪水如同奔腾不已的巨兽,呼啸而来时,王冬来和伍春生正在屋后抢收着刚刚成熟的高粱,因为连日大雨,高粱伏倒大片,再不收就要沤坏在地头。

洪水的威力绝非人力所能抵挡,它席卷着大量的泥沙和碎石,咆哮着冲击着一切,整个小渔村几乎在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

他俩只来得及各自抱上一捆高粱秆,便被卷入漫天的昏黄当中,危急时刻,王冬来甩出原本用来捆高粱秸秆的麻绳,伍春生一把攥住了,两人挣扎着往一处裹,沿途伏倒的树枝、碎石将两人的手脚划得鲜血淋漓。

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随波逐流。

高粱秸秆入水后承载不了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何况天上一直在下雨,雨势湍急打得人睁不开眼。万幸的是王冬来捞到了一只农家用来洗衣服的木盆。

他将木盆翻转,扶着伍春来趴上去,虚虚的攀在边缘,两人在水中漂浮了一日一夜,始终无法上岸,目之所及都是洪水,而且雨势愈来愈大,水流愈来愈急。

王冬来渐渐耗尽了力气,伍春生死死拖着他的手。可随着水流越大越急,木盆承载不了这份负荷……

自从两人结契,偶尔也有红脸的时候,王冬来少不得跟他数一数自己的付出,末了总要加上一句,“春生,你可不要忘了我的恩义。”

可是这一次,在起伏颠簸中,他用最后的力气掰开了他的手,“春生,忘了我,好好活……”

那张素来憨傻的面庞被洪水裹挟着远去,耳边传来远远的喊声,“春生……娶几个老婆,生一堆孩子……我……我在奈何桥上……等你……”

烟波浩渺,卷走的是三十年的光阴。

故事讲完,伍爷仰首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向屋外的花园。方绍伦和张定坤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

暮春四月天,花园里两株碧桃盛开得正好,伍爷看着满地残红,在暮色中回头,向二人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既然结了契,就好好相处吧。”

他回身折下一支桃花凑到鼻端轻嗅,半晌,方叹了口气,幽幽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晚的沉缸酒,三人喝得酣畅淋漓。

回公寓的车上,张定坤搂着方绍伦,大少爷头一回没有挣扎,很是温顺的窝在他怀里。张定坤倒有些不习惯了,垂头问他,“怎么?听故事听伤感了?义父喜欢你哩,之前他都没跟我说过这么多。”

方绍伦叹口气,“我觉得伍爷挺……可怜的。”

“可怜?我头一回听人用这个词形容他,”张定坤失笑道,“你是没见过他教训手下的样子。不过吧,孤单是挺孤单的,他娶过两房姨太太,一个是伍平康和伍诗晴的娘,早病死了。还有一个几年前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