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只得伸手接过,“谢谢伍爷。”
伍爷看着他和张定坤并排而坐,面上露出些笑意。
管家低声来报,“老爷,可以开饭了。”
伍爷起身领着他们走向餐厅,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摆放着杯盘碗盏。穿戴齐整、举止静默的佣人,利索的摆上了热气腾腾的五菜一汤。
管家上前盛汤,伍爷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爷仨自在说话。”他亲手盛了一碗佛跳墙摆在方绍伦手边,“也是家乡菜,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张定坤起身,给伍爷和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又向方绍伦道,“这菜要文火煨十几个小时呢,好喝得很,你最近累着了,正该补补。”
他倒是跟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方绍伦被他一句“累着了”弄了个大红脸,只得埋头喝汤,倒确实香浓味美,他在酒楼吃过这道闽系名菜,远不如这一碗地道正宗。
剩下几道白斩河田鸡、竹香南日鲍、银丝大黄鱼都是闽系菜色,好菜不可无酒,倒在白玉杯中的酒液色泽鲜艳透明,呈红褐色,芳香幽郁,伍爷笑道,“此为沉缸酒。”
方绍伦端杯尝了尝,甘甜醇厚,风味独特,跟张定坤对视一眼,举杯敬伍爷,“多谢您款待厚赐。”
伍爷举杯饮尽,咂咂嘴,放下酒杯,缓声道,“绍伦你不必跟我客气,定坤这孩子我是真喜欢,跟我自己养的不差什么。你既是他契弟,也算我半个儿,等你家大人应允,我们两家再喝个认亲酒。”
方绍伦老大不好意思,抬头看向张定坤,后者目光缱绻,面泛笑意。他端坐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斐然,与这满堂富贵十分合衬。但方绍伦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穿着麻衫短打的模样,被几个护院按跪在地上,也倔着脑袋,“老子偷你奶奶也不会偷大小姐的金镯子!老子看不上!”
的确没有料到当初的犟小子会有如今的造化,但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真的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他的桀骜只在他面前有所收敛,调子刚刚扬上去,又自觉的压下来,乖乖把马鞭递到他手中,“大少爷我错了,你抽我吧。”
他小时候的确抽过他不少次,但这大半年……算是被他抽回来了。一记一记,或深或浅,或虚或实,总能精准的搔到痒处……大少爷打了个哆嗦,不晓得是这酒太醉人,还是情意令人沉沦。
倘若真有一天,能与他牵手人前,家人共坐,举杯痛饮,想必自有一份畅快。他深知那场景只怕难以实现,也不免怀有向往之心。
沉缸酒口感醇厚,后劲却足,杯来盏往,三人皆薄有醉意。
酒是最能令人放松心防的,张定坤和方绍伦频频对视,眉目之间情意盎然,伍爷看着这一对出色儿郎,目光柔软,温声道,“我这辈子未曾娶过妻,只因年轻时有个相好,乃是我契兄。”
“定坤或许跟你说过,我来自闽地,闽南的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世代以捕鱼为生。”伍爷缓声道,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夜空,似陷入无比回忆里。
那时的伍爷还不叫伍爷,而是一户渔民家出生在春天里的小儿子,因此就叫伍春生。
勤劳的祖辈、父辈,靠海吃海,不是极端天气,都会驾着渔船出海捕鱼,收获有丰有寡,但渔税、统税、营业税……哪一项都少不得。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身体孱弱,长到七八岁,还不能跟船出海,只能帮着补补渔网,翻弄着靠海的几亩盐碱地。
人丁多,家中所得按劳分配,他分到的永远是最少的那一份。尤其青黄不接的时节,吃不饱,盐碱地里头的瓜苗叶子也能充充饥。
一日,他照旧蹲在地头,饿得肠翻腹涌,触目所及,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啪嗒”一声,隔壁地头丢过来两只沾着泥巴的番薯。
隔着野草藤蔓,露出一张浓眉大眼,虎气憨傻的脸庞,冲着他“嘿嘿”的笑。是隔壁家的王冬来。
王家一溜五个儿子,他也是老幺,但与春生不同,自小就身板壮实,虽只比他大一两岁,已能算大半个劳力,早早就跟在船尾,在风浪里翻滚。
伍春来接受了这份善意。至此之后,王冬来三不五时的接济他,他不善言辞,总是隔着地头丢过来两只瓜果或一捧花生,再加一个傻笑。
等伍春来终于长到可以跟船出海,两家的船时不时在码头遇上。
若是王家满仓渔货,伍家空网而归或是收获寥寥,他便丢几尾鲜鱼到舢板上,王家老爹一巴掌甩到背上,他也只是嘿嘿的笑,冲他招手。
等他渐渐长成王家最威武的汉子,捕着最多的渔货,王家老爹渐渐就不敢吱声了。王家和伍家开始结伴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