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转身之际,左衷忻喊了一声:“穆娘子,那你相信我吗?”
秋风中,穆宜华回首一笑:“这说的什么话,自然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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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丈人觉得近几日的左衷忻有点不对劲,伏案的时辰较之以往多了一倍,他有些心疼孩子的身体,又想起他被人殴打的事情,心中有后怕,劝道要不还是别学了,如今的学问也够在乡里当个先生了。
左衷忻将纸藏得很深,摇摇头说不,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自己与他人的期待。
左丈人无法,只好由着他去。
左衷忻时常挑灯夜读,却也会在倦怠之时,用生涩的笔技勾勒几分穆宜华的容貌,或是侧脸,或是背影,一笔一笔,越画越像,越画越精细。
是年年前,穆同知讲完了最后一堂课,起身与学子们作别,左衷忻有些慌张地站在廊下,看着他与师生道别。他好像上去拉住穆同知的手,告诉他别走,再讲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终究是留不住,他只不过是这个学堂的杂役罢了,甚至连露面听讲都做不到的杂役。
穆宜华与穆长青同父亲一起拜别,老堂长仍在挽留,穆同知再三推辞:“能来讲学已是幸事,然在下仍是待罪之身,若是多留怕会给学堂带来诸多不便啊。告辞了,诸位知遇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左衷忻立在门后,窗格斑驳,可外面的景象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穆宜华上了马车,便永远不会再来学堂了。这本就是男子读书学习的地方,穆同知本就不应该来此,穆宜华也本就应该呆在家中哪儿也不能去的。
他与她的相逢,本就是偶然,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什么都留不住。
“后会有期。”所有人都在道别。
左衷忻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他看着马车驶动,贴着回廊跑起来,跑到下一个窗格,又下一个窗格,直至跑到了学堂的尽头,马车再也看不见了。
他追不上,也留不住。
也是在这一天,学堂的先生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穆家娘子所有的窗课、练字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就连一篇被堂长收起来的文章也被翻出来拿走了。
此事蹊跷,老堂长与先生们猜测恐是哪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为了睹物思人将东西拿走,观察了几日再无别的事情发生,便也作罢没有追究。
左衷忻怀抱着穆宜华所有的墨宝回到家中摊开,一点点看着她的笔迹,着魔似的开始临摹。临摹完又收起来,和那头发书籍一块儿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寒来暑往,他与穆宜华再无交集,就连在街上的偶然碰面都不曾有。明州城好大啊,他如是想,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遇不到你的。
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左家终于攒到了一笔钱将左衷忻送进了明知学堂,真正地做起了他们的学子。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左衷忻的才智与悟性,早已高过他身边所有的人,诗赋、策论、墨义、书法,整个学堂无人能出其右。堂长与先生皆是震惊,他们眼中一个只会扫地开门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厮,竟成了整个学院最为出类拔萃之人,他人更是拍马难及。
一大奇谈,简直就是一大奇谈!
那年过年,左衷忻来到穆宅后院墙外,墙内嬉笑如常,一院子的人在家中放烟花,绚烂的烟花窜上天,在空中“轰”地一声炸开。左衷忻抬头望着那瞬间即逝的花火,站在墙角,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吉祥,穆宜华。”
二十岁,左衷忻的义母病逝,他带着至亲离世的悲痛参加了那一年明州秋闱,十日后放榜,他左衷忻位列榜首,中了解元。
也是在那一年,他将自己的大名改成了左衷忻,此后吉郎这一称呼,也只有家中亲近之人喊了。
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告慰义母先灵后,又去了穆宅——他还想让另一个人知道。
可他不知道那个人还记不记得他,或许应该不记得了吧,或许自己只是她生命中无数个被给予馈赠帮助的其中之一。
于他而言,她是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光亮;可于她而言,自己就只是随手一喂的流浪猫。
左衷忻没有去找她,但他想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你,如今过得很好,将来会过的更好。
可他这封信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就在那年新春,穆同知被朝廷召回汴京,一抹前罪,荣光加身,封参知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