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宜华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左郎君……”
二人终于下了山,左衷忻将穆宜华稳稳当当地放在石头上,穆宜华看见他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抬手将它擦去。
天上又下起了雪,码头多是逃命之人。
左衷忻往远处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剑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心中疑虑:“这是做什么?”
“接下去的路,我无法再陪你了。”他立在雪中,温和又深情地看着穆宜华。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知道,害怕她察觉,可是如今要分别,他全然没了顾忌:“我要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如今能救大宋于危难的只有他了。穆娘子,汴京一遇,千载难得,就此别过,望你珍重。”
穆宜华震惊于左衷忻言语中的直白,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出他的名字:“左衷忻!”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穆宜华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长剑,眼眸澄澈,神色坚定,她欲言又止,良久,他终于听见她嘴中说出的那一句清晰的话——
“左郎君,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北风还在耳边呼啸,码头还有人声鼎沸,可这一切钻进左衷忻的耳朵里却是无声的,他只听得见穆宜华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旋。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穆宜华。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快六载了,而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在春闱初相识的举子罢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耗尽了多少心力心血,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跋山涉水,从山高水远的明州一路来到汴京,然后在汴京那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店里再次遇见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关系,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左衷忻望着他,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澈的潭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即使有一柄坚硬如铁的长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是张开双臂,怀抱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穆宜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左衷忻在做什么?他在抱着我?
这跟救命时的不一样,救命逃亡时,他背她牵她都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还这样紧。
左衷忻并没有抱很久,他缓缓松开,看见姑娘不出意外的惊愕的脸庞,失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二人并不陌生的东西——
那是当年琼林宴时,穆宜华被用去击鼓传花的桃花扇面,上头还写着穆宜华十三岁的小令“少年不知闺人愁,墙里墙外花开无人嗅”。
穆宜华以为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一直被人藏了起来。
左衷忻也不避讳,将桃花扇面举到穆宜华面前:“这东西我一直留着。宜华,若是上天眷顾,以此为信物,我一定活着来明州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来找你的那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好吗?”
穆宜华胸中情怀激荡,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听见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在高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