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正好,大家方用过晚饭。洗好碗碟自灶台出来的贺敏一吸鼻子,忽而闻到浓烈的酒香,胃中压抑日久的馋虫顷刻叫嚣着,鼓动她迈开腿,闻着味寻去。
一双探寻的脚止步于回廊转角。
贺敏本就长出细纹的眼尾里,皱起的波纹更深了:“姑娘怎喝起闷酒了?我记得乐华说过,您不能碰酒罢?”
“嘘…”
江晚璃扬手轻点唇珠,又转眸瞥了眼昏黑内室,示意她小声些:“湄儿睡了。”
“睡?”贺敏抬首寻觅月亮的方位,脸上诧异鲜明:“这才几时?刚吃饱就倦?”
江晚璃怅然一叹,指尖捏着旁边空置的酒盏,递给来人:“陪我小酌?”
“哗啦啦…”
斟出的酒水甘冽非常,隐有清雅的梅子香。
贺敏盯着倾斜的馥郁水流,不受控地口舌生津,撩袍落座,捧起小盏与江晚璃浅碰过杯沿,便一饮而尽:“酒是好酒,多谢姑娘。只不过,此物伤您,还是舍了它罢。”
“世人都道借酒浇愁,可我怎觉得,酒从来只能助兴,难解心忧?”
江晚璃半觑的凤眸随意打量着酒盏中荡漾的涟漪,眉心染着细微的惆怅:“贺将军可曾有过爱人?”
闻言,贺敏平静如水的眸子骤凛,双颊抽搐几息,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而苦闷。
她沉默少顷,自顾自抓过酒壶,连斟三盏,才道:“她走了,二十五年前,她将十九岁的韶华,永远留在了北疆战场。她说,有大漠无垠的血色做她的嫁衣,也算不枉此生…”
“…”
始料未及的凄婉故情突兀闯进江晚璃混沌的脑海,惊得她哑然良久:“我实非故意惹您伤怀。”
一杯酒洒落脚下,江晚璃惭愧道:“祭您的故人,也祭我朝的英烈。”
“都是陈年旧事了,还能记得她们的,唯有同袍而已。国朝早年在北境驻下坚实藩屏,戎狄无一敢来犯边。若‘靖安守疆,陈王拓荒,胡骑怯战金换粮’的局面未散,她们又何必…”
或是经年尘封的沉痛记忆突然被唤醒的缘故,贺敏眼眶泛红,话也多了,可酒气终究浅薄,人还算清醒,口中遗憾讲到一半,顷刻止住了话头:
“姑娘恕罪,我失言了。”
“无妨,你我身在市井,随心交谈而已。况且,您所言无错,靖安军旧日功勋刻录于国史,不容更改。后人何罪,亦与前人无涉。”
说话间,江晚璃的手又探向了酒壶。
贺敏眼疾手快,把壶硬抢来自己怀里:“姑娘今夜的心事,是为屋里那位?”
她瞧得分明,江晚璃同她谈及朝事,视线清明得很;可听她倾诉旧情时,眉眼朦胧,愁容是愈演愈烈的。
“我…”
一掌走空的江晚璃尴尬收回手,捏着小盏来回摩挲:“只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哪种?”贺敏听迷糊了。
“挡我身前,盘算着随时为我挡风险的想法。”
江晚璃蹙起眉,眼含迷惘:“我们即便彼此爱慕,却总归相识日短。我扪心自问,好似舍不下性命去护别人。莫说是心上人,饶是母亲,我…我也不确定在危难关头,真能以身为盾。”
话中语气极尽真诚,贺敏听得出,江晚璃说的是掏心掏肺的实话。
倒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什么忠孝仁义的名声,都不顾惜了吗?
沉溺愁绪的江晚璃仍在滔滔不绝,话音里的苦闷与自责感越来越明显:
“贺将军,问您句冒犯的,倘使时光回溯,战场上,您能做到舍命换那位故人长生吗?湄儿不声不响的,甘愿扑倒我担下风险,而我如今这般,可是有病?是我太冷漠么?”
“哗啦啦—”
这一次,酒水入喉,直至壶中半滴不剩,贺敏才肯罢休。
酒干时,却又有两行咸涩的泪入口:
“如果老天见怜,我何止乐意,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当初她替我挡了心口一刀,她是松快地睡去了,可我呢?长夜漫漫,人生久长的煎熬里,还要硬着头皮背负她的心愿活下去,好难…”
“其实,臣觉得您无错也无病。情陷得太深,付出太多的一方委屈,被迫承受的一方也难熬愧疚。平平淡淡就最好。至于您会否舍得拿命救人,没有危急当头的体验,您又怎知本心呢?”
“贺将军喝多了。”
一声“臣”字过耳,江晚璃迷离的心境转瞬清醒,所有困顿一扫而空,只剩满面警觉。
她站起身,急于搀走贺敏,生怕小鬼听见怪异的称呼,再起疑心。
贺敏受宠若惊般连连倒退,避开了江晚璃试图搭落她肘间的双手:
“我常常饮酒,三五坛都不醉。您无需担忧,今夜追思故人,是我失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