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知不知道呢?她表现出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濒危时刻掉落的眼泪,迸发的执念,又有几分饱含了悃愊无华的真心,几分是出于出神入化的演技?
她真的分得清吗?
他呢?
如何才能不混淆?
是因为他总会瞻前顾后,思虑周详,所以才在源头,就从候选人的名单中被剔除?
那日,缝尸匠孟寻缝补完解裁春的躯体,用巧妙制作的之人,带走她的灵魂。
失魂落魄的师祖,在后面追了又追。跟着她,赤足涉过几千里。
缝尸匠回过头来,再次向师祖嘱咐,“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不能再见她。你到底想让她死。还是让她活?与过去有关的人事物,理应一概摒除。”
相逢未必皆是缘,缔结的,也未必全是善缘。
还有概率是平地生劫。
是以,当新生代的唢呐匠站在问道宗校场上,沙场秋点兵。过去与她相识的面孔,悉数不敢相认,唯恐暴露了存在,使修复的灵魂再次崩毁。
不管是前任草泽谷谷主,还是在曲风镇落户的鹤医女,全都三缄其口。
师祖更是隐匿身形,连临行前相见都是不允自己。
怕短短一面,耽误她寿满天年。
原来爱一个人,不是执着于享有,而是该放手时,果断放手。
炫彩的冰天雪地里,问道宗风光无限的二代宗主,现寂寂无名的阵修宋晏几,半身浴血。面上扯出虚弱的笑,回握住随行之人的手。
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光明正大地握住这双手了,高调地宣布双方为彼此拥有。
可惜总没有恰当的时机。
现在也没有。
就当是完成一个将死之人可怜的心愿吧。
能完成就不算可怜了。许多人都求之不得。
宋晏几强装潇洒,解开系在肩上的披风,铺在厚实的雪地上。没被血浸透的一块,铺到解裁春落座的地,拉着她,席地而坐。
“我没多少时辰了,就不要把直接浪费在路上。”
转行为阵修之后,他依照自己的想法,走过大江南北,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奇异景观。有荒茫大漠、浩瀚星穹、沸腾火山、青翠梯田……
“到最后一刻,有你在身边,此生足矣。就让我歇一会,陪我说说话吧。”
面对残丝断魂的请求,还是帮了自己大忙的熟人,搁在平时,解裁春当是无有不应。
只是被揭穿了真面目的她,剥离了这个名字,附属的情爱、喜好、个性……都不算数。
那只是她仿照着当年救济下自己的方外之人捏造出来的性情,根据既定的目标,以及接触对象频繁调整创造出的偏向。
画虎不成反类犬,刻鹄不成反尚鹜。
要骗过别人,首先第一念头就是要骗过自己,日久天长,连自己都忘却。
喜欢什么,关心什么,注重什么,都以“解裁春”这个人为标准定下锚点。
要是喜欢她这张脸,她什么样子都能扮演。
“别这么看我……拼尽全力,最后残留的印象却只剩下冷冰冰……”宋晏几说着,情绪起伏,又呕出一口血。
解裁春俯视着他,这个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脚边的男人,犹如高坐神坛的庄严神像,冷静地俯察着虔诚的信徒。垂落的手指被一双渗着血水的手掌紧握。
在脱力的边缘,仍用尽全身力气挽留。
最后的最后,还是没有坐下来。
她抚摸着宋晏几的脸,没有手帕,就用袖子擦去他嘴角残留的鲜血。
“我记得你。”
被她一脚踹进溪流喂鱼的宗主,在大腹便便的孕妇面前,屡次吃瘪的怂包。
趁她入睡,潜进屋子,替她捏脚的登徒子。暗中护送,替她除去精怪,保驾护航,免她惊扰的好心人。
在漫才客不在家期间,替她砍柴烧水,烧菜下厨的免费劳工。其他的猪、牛、羊、鸡等圈养的牲畜,每一件都替她打理得有条有理,没有一件须得她来操心。
孕期多觉,仙凡结合创造出的胚胎,久久不生产,一来二去,加重负担,使得她腿脚浮肿。
在漫才客外出不在家的日子,宋晏几趁她熟睡,代替她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的郎君,替她揉捏脚掌、脚腕、小腿。
手法专业,劲道到位。是诚心研究、细致地观摩过的。
边揉,还边小声嘟囔,“所托非人,嫁人不贤。”
要是他的话,就不会让解裁春有孕。让年龄还没超过一千岁的她,腹中还要孕育出一个别的新生命。
他当然不会认为解裁春没有擦亮眼,而是认为师祖太会欺骗。
当然,在其他人眼里,是这位满口胡言的小娘子伪装多面。
凡人岁数肯定超不过一千岁,扯什么邪魔外祟,还来叨扰她的睡眠。被宋晏几嘀咕醒的解裁春,没忍住一巴掌拍过去,同时咕哝了一句,“有蚊子,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