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申、祁夜良二人共通之处不多,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当属一个。
他们对裁制纸人的喜爱,多过人情往来交际。与死物打交道的时间,全方面覆盖过与能说会道的大活人往来。
某些方面上,童稚时分就经历了至亲离世,生身父亲迫害的祁夜良,比齐天申本人更沉默,更热爱。像是冰川下流动的水,清凌凌,含坚冰。
少数两两相望,只剩缄默的时岁,齐天申瞅着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弟子,认真反思起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假如在接到这个孩子伊始,她就积极地参与他的生活,不理会他的个人意志,假扮热情洋溢地挤进他私人空间,为他开解心中烦难……
他的性子应该会阳光许多,而不是如今这般阴郁晦涩。
作槐安城经年累月下个不停的秋雨,洒落在行人肩头,街头巷尾都是被雨水浇打出的潮湿。
时移事去,多想无益。她若能轻易会为别人而改变自我,付出牺牲,她就不是齐天申。
齐天申将傻愣愣,充其量能做到下雨天往家里跑的解裁春,扔给外貌上比她大三、四岁的祁夜良带,内心没有生出一丁半点的负担。
她依着那点可有可无的情谊,捏着鼻子,从唯一的好友那领过女童,是一回事。能不能养好,要不要养好,是另外一回事。
往昔以为能天长地久的友情,年岁逝去,比随着溪流奔走的落花更没记忆。
太平盛世也罢,战乱时代也罢,多的是生下来无人管教的孩童,没办法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迟早只会沦为沿路饿死的饿殍之一。
勉强留在她这苟延残喘,也会在其他阴险狡诈的地段汰劣留良。
齐天申和晴大新两人,一个常年和纸人打交道,一个经常和七大姑、八大婆打交道。能相提并论的相似之处是不靠谱的师父,养出来了极其靠谱的徒弟。
就是沿袭了师长的弊端,青青幼苗的长势有些歪。
“给我的?”
从昌府
领回扎彩坊就没主动说过一句话的少年,忽然开口,听在齐天申耳里,无异于惊天大雷,平地一声响。吓得她就差当场给人毒哑。
长久未开口的少年,嗓子眼含糊发出的响动,组合成干涩的语句,有如在一口枯竭已久的枯井里打捞泉水,拽着粗糙的绳索拽上来的空桶,半道贴着石壁来回晃荡,敲打人的耳朵。
“对,给你了。以后就由你负责。”乐于甩手不干的齐天申,拍拍少年肩膀。
责任的交接脱手成功,并不等同于就能轻松。
祁夜良抱着被塞到他怀里,仍旧只顾着啃芙蓉糕的小孩。女娃娃不哭不闹,乖巧地坐在他膝上,两颗眼珠子都要钻进新出炉的糕点里边。
少年深黑的瞳孔一点点明亮,如晦暗无明的长夜里,有人手持着炽热的火炬,点燃郁抑不申的篝火。
长期压抑的心绪化为颠沛流离的流浪人,在仅有的光源周围,互相拽着手起舞,他们欢呼雀跃,他们激情澎湃,统一默诵着阴涩难辨的语言,中心燃起连天的烽火。
齐天申看得暗自心惊,下意识伸出手要碰被转了两次手都不晓得的孩子。
“啪”地一声,将其视为进击的祁夜良,出手反击。赫然是把刚接过手的女孩圈进自己的界域。
他遵从内心想法,毫不迟疑地拍开救他性命,传道授业的恩师,单手抱着解裁春,往后退了三大步。像护食的孤狼,到嘴的肉骨头,绝不可能松口。
好吧。齐天申收回手。
好歹长出了攻击性,是对外界刺激有反应的预兆。比原来半死不活,一心赖在角落扮演蘑菇,根据毒害每个来店的顾客的死样,不要好太多。
眼下的情况一石三鸟,既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又有利于疗愈祁夜良封闭的心灵,不好处理的女童也有人负责看护,在场的大家齐齐受益,何乐而不为?
如齐天申的预料,祁夜良是个极其省心,且出息的孩子。
小小年纪,十分争气,扛起扎彩坊的重担。浣洗晾衣,下厨炒菜,收拾家务各项活计,样样能干。三人的每日伙食、洗漱烧水、清洁衣衫,也全是他在干。
在外帮着她看铺子,扎纸人,在内带痴傻的女娃,养得白白胖胖,腰围还比他自个宽上一圈。
祁夜良自己穿得单薄,反给解裁春套成一颗滚圆的球。尽往吃喝住行上抠搜,全补贴到女娃娃那头去了。
“这太过分了吧。”
齐天申端着徒弟给自己舀的半碗白米饭,瞅瞅跟前摆着的一道清炒豆芽菜,表面就飘着几点油星子,再看看解裁春面前摆着的,三圈不重样的大鱼大肉,发出抗议。
“小满还小,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蛋奶,会变聪明。”祁夜良一个劲给解裁春碗里加肉,满到足足堆到有两个碗高,还跟看不见似的,死命往上垒。等吹凉了,再一口一口喂到孩子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