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将军,为国征战,哪有不死人的?何况,他杀的都是乱臣贼子,是该死的人。你杀的却只是你一家的敌人!一个为国,一个为家,高下立判!”裴妍一改方才的沉默,据理力争道。
“好一个为家为国,那他阿耶眼睁睁看着周处赴死的时候守的是什么?跟孟叔时合谋装病,只放三千宿卫兵回京又算什么?你仔细想想,若说你阿叔的死我家占五分,那他张家,又清白在哪!”
“你胡说!”裴妍吼道,秀气的脸上因怒气涨得通红,二人跟乌眼鸡似的,互相不服对方。
“东家,结账!”裴妍高声道。她一刻也不想与污蔑张家的人在一处。
可怜那东家原本瑟缩在茶棚一角,眼看着棚里的贵人突然争执起来,一时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哼,你不必急着替他家喊冤。你我大婚,孟叔时也来观礼。他现今就在成都王府,你若不信,大可跟我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看看你那‘仁恕’的张二郎究竟是人是鬼!”
不待裴妍回应,司马毗一把扔掉塵尾,拂袖而去。
外面细雨蒙蒙,他竟也不撑伞,迎着风雨翻身上马,挽缰等在茶棚外。
身后自有部曲来结账。远远跟着的秋水来请裴妍上车。裴妍却立在原地,脚下如有千斤重——孟观就在成都王府,她要去对质吗?
她抬头,见司马毗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雨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意。
漫天烟雨犹如一张浸湿的幕布,无声地隔在二人中间,将他石蜜色的儒衣包裹,可他依然高高在上,一派胜券在握,狼狈的反而是她——他犹如执掌刑狱的廷尉,执着地要押着她,去见那唯一的证人!
第73章 无情无恨无朝暮,不见不念不相思 无情……
裴妍拂开秋水,迎着司马毗的目光,一步一步踏进雨里。
她在他的高头大马前停住,素手抓上当卢一角,仰起头,水汪汪的桃花眼尾猩红,眸中带着一丝哀求,嘴角勉强扯出一湾弧度,开口却是旁的事。
“阿毗,方才那支玉胜,我又想要了。我们去看看,可好?”
司马毗脸色陡然一沉,看向裴妍的眸子阴郁无极,内里似滚着一道墨色漩涡,隐隐藏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雨幕下,裴妍高髻微散,鬓角掉下一缕长长的碎发,湿漉漉的搭在雪青色交领襦的敞口里,粘在她白如凝脂的脖颈上。雨水顺着那缕发丝,如玉珠般,向下,一路滚去。
司马毗突然俯身,掐上她脆弱得不堪一握的颈项,死死地盯住她,眼里狂沙将起。
“这么窝囊,还闹什么!”见裴妍闭着眼不敢看他,接着道,“老老实实嫁给我不好么?整日想些有的没的,连个马奴也当人一样支使……”
裴妍眼神一凛,回握住他的手,紧张道:“石勒?你对他怎么了?我俩的事,何必牵累无辜?”
“无辜?”司马毗放开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的内室他也敢闯,还敢说无辜?当我是死人么?”
裴妍摇头,急着解释:“他……只是来跟我道别的。你大概不知,当年在东郊,石勒曾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所以……可否放过他?”
“我竟不知,你们是旧相识?他还曾救过你?”司马毗脸上表情莫测。他点头道,“如此,是不能杀。”
下一刻说出的话却让裴妍脊背一寒。
“那胡奴不是自诩黄钟毁弃怀才不遇?成都王麾下陷队之士有缺,他去,正合适。”
陷队之士?裴妍虽不知军中名目编制,但顾名思义,也知那不是好去处。
“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你何必赶尽杀绝?”
司马毗拧眉,深深地看住她,眼中似有狂风暴雨裹挟着滔天怒意。
半晌,他突然笑将起来,只是这笑,终不达眼底,听到裴妍耳里,却是浑身一寒——就见他的眼里是遮不住的恨与不甘。
“阿妍,你对一个马奴尚能心怀体恤,为何独独对我,独独对我……”他撇过头,没有说下去。
裴妍心头似被长针扎过,不知为何,竟也跟着痛起来。
“阿毗,何必跟不相干的人比?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裴妍忍不住软下声来,轻轻拽住司马毗散落在马腹下的儒衣一角,摇了摇。
司马毗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裴妍,似在辨别她的话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蒙蒙细雨打湿了少女如玉的面庞,她仰头凝视着他,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眼里似有泪意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