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她早有准备,部众虽惶惶不安,倒也未曾生乱。只是她也心知肚明,这些骄兵悍将虽服她本事,却未必肯真心拥戴一个女子为主。而她图谋在天下,须得及早另谋良策。
是以近来几日梁未絮心力交瘁,几乎夜不能寐,眉目间难见笑意。这夜她忙至星月俱寂,方才得空稍歇,独坐案前自斟自饮,忽闻门边一声轻叹:“这几日,你心里很不好受吧?”
能不经通报直入她内室的,她只给了常萍这个特权。
梁未絮抬眸,唇角浮起多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你这是在心疼我?”
在洛阳与这位幼时旧友的重逢,是这段时日里梁未絮唯一的慰藉。而这份久别再会的欣喜之情,甚至让她在重逢当日,即便常萍开口第一件事是求她放过当时重伤昏迷的凌岁寒,她在片刻犹豫过后,仍能为常萍破例应允。
事后梁未絮自然问起常萍与凌岁寒的关系渊源,这才知晓这些年来常萍一直女扮男装栖身于长安无日坊内,且多蒙与她同居无日坊的凌岁寒等人照拂。至此,梁未絮也明白了常萍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的缘由,当初长安城破,到处兵荒马乱,常萍独自逃难,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心生怨怼也是人之常情。思及此处,梁未絮心底还泛起那么一丝微弱的歉意,不过这也无妨,既然她还愿留在自己身边,便是记得少时情谊,只要自己真心相待,假以时日,总能重修旧好。
梁未絮暗自思量,这些年来她奋力建功立业,努力做得人上人,其中目的之一,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在意之人,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么?若无权势傍身,如何护得住想护的人?
阿萍向来善解人意,总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果不其然,常萍今日又关心起了她。她微笑着道:“还好。只是有些累而已。”
“你不必骗我。你从小到大,开不开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常萍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是因为令尊之事么?”
“是啊,从小到大,只有阿萍你最最了解我。”梁未絮难得放松下来,往常萍肩头靠了靠,想了一想回答她的问题,“算是吧。”
“他毕竟是你父亲……”常萍又叹了一口气,可话音未落,却听梁未絮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来得突兀,常萍不由怔住,困惑地望向这位陌生的故友:“你笑什么啊?”
“你以为,我是在为阿父的死伤心?”
“那不然……”
“他一死,他麾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便蠢蠢欲动,这些日子我费尽心思安抚,实在烦心得很。”梁未絮把玩着手中酒盏,语气淡漠,“其实他本就该死,只是死得不是时候。若等到我们彻底夺得天下,等到我全盘接手他的权柄后再死,那该多好,偏偏选在这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
在常萍面前,梁未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算计,而说完,她便敏锐地感受到身旁之人的身子正一寸寸地变得僵冷。
“吓着你了吗?你放心,我虽算不得善人,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真心待我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可是令尊他……”常萍迟疑道,“我记得以前令尊待你不算坏?”
梁未絮闻言竟笑出声来,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讥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很感激我幼时那场大病?”
常萍疑惑道:“为何?那时你病得不轻,每次发作都让我心惊胆战。”
“是不算小病,但也不算是无药可治的疑难绝症,只要肯花钱,要治它不难。那时我阿父尚未跟随魏恭恩发迹,家中确实清贫。可他若真的爱我这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该凑出诊金才是。自那时起我便明白,在他心里,女儿的性命还抵不过几两银子重要。他是如此,魏恭恩是如此,晁无冥亦是如此,我晓得如何扮乖巧,讨他们欢心,晓得如何替他们分忧解难,做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可那不是爱,只是一场交易。所以我感激那场病,它让我早早看透这世间凉薄,但唯有你……”梁未絮掌心覆住了常萍有些僵硬的手背,“阿萍,天下人之中,从始至终唯有你是待我不同的。”
这番话令常萍心头百味杂陈,既感恐惧,又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真可笑,自己居然又心疼起了自己的*仇人。
常萍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白衣刀客的身影,自从决定报仇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无比羡慕凌岁寒的快意恩仇,唾弃自己的懦弱犹豫,张了张口,她却终究还是对梁未絮叫出那个幼时的称呼:“阿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拥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亲人,真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