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生病的,但普通的病症,只要及时求医服药,很快便能好转,绝对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谢缘觉突然意识到,对于她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对于所有富豪显贵人家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偏偏对于那些付不起诊金也付不起药钱的穷苦人家而言,哪怕是小小的风寒。
也的的确确比魔鬼更可怕。
谢缘觉的心骤感大痛,恰而此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转头望去,原来是凌岁寒从昙华馆内走出,左手端着一盘饭菜。
“你给他看过病了?我们已经做好晚饭,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既然那边的事儿了结,你先回家用饭吧。”
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与阮翠告别,步入昙华馆,却未立即前往饭厅,而是先到了自己的药房,选了几味药材包起来,连同药方一起递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凌岁寒:“这是医治匡成之疾的药材,方子上有写煎药的时间与方法,劳烦你帮我给匡家送去。”
“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颜如舜不知是何时与尹若游一同来到此处,拿过谢缘觉手中的药材与药方,又对凌岁寒道,“你陪陪她。”
话落纵身一掠,她在刹那间不见踪影。
凌岁寒道:“我们先用饭?”
谢缘觉这会儿毫无食欲,到饭厅以后,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
尽管她神色毫无变化,仍如沉静的古井水般不起波澜,凌岁寒与尹若游却敏锐地感觉出她心情极为不佳,彼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颜如舜回来,尹若游立刻悄声问道:“匡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匡成病得不轻,但不像是绝症。”颜如舜沉吟少顷,同样疑惑不解,终究还是忍不住向谢缘觉问道,“你从前见过的病人应该有许多病得比他更重?”
——舍迦会因为一个不熟悉的病人而情绪低落吗?
倒是尹若游遽然忆起,当初谢缘觉前往庆乐坊的寻芳院给江娥诊治疾病,回到昙华馆之后也是这般闷闷不乐,甚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自然不是绝症。”谢缘觉放下双箸,轻声回答。从前十年她在长生谷见过的病人哪个病得不比匡成严重?
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