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潘婆婆不敢伸手去接,迟疑问道:“这方子里的药都很贵吗?”
她提的问题,和方才在昙华馆那名小贩提的问题完全相同。
果然是因为穷。
谢缘觉早就知道住在无日坊的百姓,几乎都是穷苦人家。但按照她的想法,无论如何,身体比一切都重要,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人死不可复生,再穷再苦的人家,只要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生了病都得去治。
心中所想,她不知不觉便下意识问出了口。那潘婆婆闻言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却是躺在床上的匡成苦笑道:“如果是小病,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大病……就凭我们家里的那点钱,大病根本治不起,还不是迟早都会死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夫,你开的方子的药材应该……应该不会很贵吧?”
谢缘觉手里握着药方,半晌不动声色,才缓缓开口:“这些药都不值钱的,待会儿我送给你们。”
“送”自然是不要钱的。
那潘婆婆听懂她的意思,连忙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
匡成也兴奋起来,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支起上身:“那……那我吃了这药,什么*时候能再去做工?”
谢缘觉道:“你的病拖了太久,如今已越拖越严重。但照我的方子,至多五日,你病体可愈。病愈以后,你莫再去西山窑了。”
“这怎么可能行?”匡成面露焦急之色,“已经四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城里用炭的数量远远不如冬天多,他们本就想赶走几个炭工,我再不去,恐怕以后……以后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们?”
“是我们西山窑的老板。”
“如果我说,你再回西山窑,你仍会染上此病,甚至药石无医。”谢缘觉平静道,“你还一定想回去吗?”
那匡成与潘婆婆闻言均是一震。
沉默良久,他们却又冷静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匡成垂下头道:“可是我若不去做工,我和我阿母吃什么呢?我们还是会死的。”
谢缘觉不再询问别的,只道了一句:“稍后我会把药材给你们送来。”遂提起自己的药箱,转身而去。
潘婆婆连忙起身送她出了房门,感恩不尽,末了看向旁边的阮翠:“小三娘,也多谢你。”
离开匡家,回昙华馆途中,时已黄昏,暮色满天。夕阳晚霞总是美不胜收,但往常的谢缘觉并不怎么敢欣赏傍晚的景色,今日她难得抬起头,遥望了一会儿正徐徐西坠的金乌,忽向阮翠问道:“潘婆婆为何唤你三娘?”
“我排行第三。”阮翠道,“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谢缘觉道:“是你堂姐?”
阮翠道:“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我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从前我还小,我阿父阿母为操持家中生计,一天要做好几份工,格外忙碌,潘婆婆给了我和两位姐姐不少照顾,所以她习惯叫我的排行小三娘。”
谢缘觉道:“为何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阮翠道:“因为他们早都夭折啊。”
谢缘觉眼波有涟漪微微一动,漾起几分隐约的不可置信:“你两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全都夭折了?”
阮翠点点头。
谢缘觉奇道:“分别是何时之事?因病吗?”
阮翠见她问得郑重,虽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感兴趣,还是乖乖回答:“我大哥出生最早,但过世得也最早,听说还不到半岁,某天夜里突然就没了气,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大姐是六岁那年病死的,她死的时候,我阿母已怀上二哥,悲伤过度,动了胎气。二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阿父在外找了些土方子给他吃,可惜用处不大,他只活到两岁。我对二姐的印象最深,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自幼一起玩着长大,三年前长安大暴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结束,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街坊邻里都突然生了重病,其中也包括二姐……她坚持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挺过去,便也……”
是以阮家五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只剩下阮翠一人。
然而沉重的生活迫使他们不能回头沉浸于过往,阮翠早已收拾好心情,见谢缘觉听了这番话呆立原地不动,反而笑着劝慰她道:“谢姐姐,你不要难过,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止我家发生,疾病比魔鬼还可怕,但人总是会生病的,小孩身体又比成人弱,所以谁家孩子不夭折几个呢?这都寻常得很。像我能够活到十五岁,居然始终没生过什么病,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苍穹的那一轮金乌已彻底消失在谢缘觉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天色逐渐昏暗,谢缘觉喃喃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膏肓之疾、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