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代表凌澄此刻的内心极为纠结。
凌澄向来是极有个性、极有主见的一个孩子,对于任何事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因此哪怕是谢泰害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在听完李定烽所讲述的故事以后,她也要自我思考一番其中的对错。
李定烽看出她脸上的犹豫,反问道:“你认为铁壁城该打?”
“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像我如今练武必须要忍受疼痛。”凌澄最终还是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仗则总是要死人的,怎么可能有不死人的战役呢?只要能夺回铁壁城,付出这样的代价……倒不能说完全不值得吧?”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人却不是一件好事。任何战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百姓的安乐。”李定烽郑重道,“令尊曾说过一句话——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的责任,在安边抚众;绝不可疲中国之力,以邀功名。”
“话虽如此,西蕃和我们大崇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我们大崇那么多人呢,还怎么和平?”太过有主见的人通常也有偏执的毛病,凌澄忍不住反驳道,“我以前翻兵书,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慈不掌兵’,阿父明明告诉过我这个词很有道理的啊。”
何况,凌澄的祖父,凌禀忠的亲生父亲凌直岳,同样是牺牲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死在西蕃人的刀枪之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年仅七岁的凌家遗孤凌勉才会被谢泰收为义子,赐名“禀忠”,养在禁宫之中。
凌家与西蕃其实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所以凌岁寒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够放下这桩仇恨?
不过,抛开铁壁城之事的错与对,无论谢泰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对父亲有所不满,都万万不该拿不存在的罪名诬陷于他。
思及此,凌澄的内心瞬间又被强烈的怨恨填满。
李定烽深深地望了一会儿眼前的少女,倏然笑道:“将军在世时,我也常常听他说起你,他说你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他很像,果然如此……”
凌澄一愣,神色阴晴不定,双眸中的恨意渐渐化为哀痛:“他竟然常常提起我么……从前我的愿望是和他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他总说即使国朝准许女子为将,我的性子也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性子?”
李定烽道:“将军少时骁勇,不止一次率轻骑出塞数百里,惹得圣人与睿王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据说那时候他还有一把重百余斤的朱漆铁弓,射落过无数敌人的头颅。直到他身居帅位,坐镇边关,性格方变得沉稳,以持重安边为要务。而那把朱漆铁弓,也被他贮在布袋中,再未用过。”
“我见过那把弓,是我缠着阿父要看,他答允送给我玩一个时辰,可惜我使出浑身力气都没能将那把弓拿起。”凌澄的拳头慢慢握紧,“我家被抄以后,别的财物我不在意,只是包括那把铁弓在内的部分物件有我和阿父阿母的回忆。我先前拜托我师君打听它们的下落,才听说那把铁弓被谢泰赐给了马青钢。无论如何,马青钢才是铁壁城一战真正的主帅,他不受罚倒也罢了,为什么……”
“天子之心,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李定烽长叹一口气,“我今日得知凌家有后,实感欣慰。你且放心,李某向你保证,但凡我今后还在朝堂,只要寻到机会,定竭尽全力为令尊平反。但在此之前……你还是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千万小心莫要被官兵发现,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平反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即使真的平了反,死人也不可能复生。在凌澄看来,血债唯有血来偿。
但她并未在李定烽的面前暴露她的复仇之心。
只因她发现李定烽对大崇依然忠心耿耿,倘若李定烽知晓她弑君的目标,定会加以阻止,她并不愿与他起冲突。然而自从那天起,那个疑问却一直留在凌岁寒的心里:
——铁壁城一战惨败,凭什么马青钢可以不受罚?
那天在百花宴,她偶遇马青钢,当即追了上去,还在思考对方与当年那桩冤案究竟有无关系,能否在他口中问出那桩冤案的详细情况,岂料宴会上突然发生意外,她为救谢缘觉,只得暂时把马青钢抛在一边。而这一次,她与颜如舜、尹若游、谢缘觉结伴前往马府,则确实如她所说的那般,纯粹是想要瞧瞧马青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一番接触以后,她对他略有了解,看出他的懦弱无能,不由得更加恼怒:
——这种酒囊饭袋,凭什么可以身居高位?
这会儿又和颜如舜提起此人,她自然是越想越气。颜如舜见她脸色似乎变差,还当是和她聊得太久,影响了她的休息,遂告辞离开。而又过片刻,这间卧房的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却是谢缘觉端着一碗才煎好的汤药,随即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