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明知他是朝廷钦犯。”颜如舜挑了挑眉,“看见如此情景,竟不报官吗?”
“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埋尸这种事呢,便只顾着赶紧逃跑,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回忆起往事,尹若游绞了绞手帕,神色里果然充满了惊慌,“直到我终于跑回醉花楼,的确犹豫过是否报官。可是埋尸的那几个人……他们……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怕给我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干脆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很明显,这番话仍没一个字真的。
颜如舜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尹若游知道颜如舜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假话。
但或许是一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时候,扮演任何角色,她始终演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颜如舜也就专注观察起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忽觉她此时神色竟颇为生动。
颇为有趣。
颜如舜生不起气,反而展颜一笑:“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只怕到时胡振川又要说,彭烈之死,是我和谢缘觉杀人灭口。”
尹若游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把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
“什么?”颜如舜一愣,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便是本朝中书舍人蔡源。”尹若游继续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很纠结的模样,半晌方下定决心,低声道,“这件事娘子可千万莫告诉别人。我那日看见的,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护卫。因此自那日以后,我一直怀疑指使彭烈杀害章侍郎的幕后真凶便是这位蔡舍人。细细想来,之前劫狱将彭烈救走的,说不定也是这位蔡舍人的手下,是他救了彭烈,又杀了彭烈灭口。只要娘子设法把彭烈的尸体送回到蔡源的家中,再寻个机会,譬如蔡府举行宴会之时,让这具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相大白,铁鹰卫自然不会再找谢缘觉的麻烦。”
这一招,叫做祸水东引。
只不过,章宣才被害不久,桓炳又在百花宴上被杀,现如今的长安官场必定一片风声鹤唳,料想蔡源的府邸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形之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唯有颜如舜有此等本事。
颜如舜却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
从最早被彭烈杀害的章宣,到今日丧命的桓炳,被诬陷嫁祸的马青钢,再到尹若游突然提到的蔡源——无一例外全是朝廷命官。
人也太多了一些,太乱了一些,颜如舜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越发不明白尹若游的目的,忽然淡淡笑了笑:“尹娘子说了这么多,其实三个字可以概括。”
尹若游道:“哪三个字?”
颜如舜道:“造伪证。”
尹若游道:“这怎能算是伪证?我是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这足以证明杀害彭烈的本就是蔡源。你只是将这具尸体还回去而已。”
“听起来很有道理。”颜如舜依然一边端详她,一边笑道,“可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我与娘子素不相识,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连娘子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不相信我,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刚才也犹豫许久,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万一消息泄露,恐怕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就是……”尹若游垂下眼眸,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委屈,“但我可怜娘子的那位朋友实在冤枉,才冒险将此事相告——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朋友了吗?这是最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我当然会救她。只是我做事,最不喜累及无辜。”颜如舜道,“你说,人命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突然转移话题,这一次换尹若游愣住,不知她后一句问话何意。
“人命是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颜如舜自问自答,“可惜这世上很多事物明明不应该,又偏偏存在。譬如一个普通百姓杀了另一个普通百姓,这种案子最简单,凶手一人偿命罢了。但若牵扯了王侯公卿,那便不再是一个人的事,就拿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来说,因为他们对天子不忠,牵连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桓炳等人的身份虽比不上天子尊贵,却也都是实权在握的高官显贵,所以,无论他们到底是谁杀害的,一旦查明真相——”
说到这儿,颜如舜却骤然一顿,慢悠悠走上前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跟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她倾过身在她耳边说话:
“真凶有想过,会连累一大批人吗?甚至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