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林后脊一凉,头回觉着在她面前无影遁形。
小娘子揉过的眼睛微微泛红,盈出水光,好似委屈啜泣的前兆,裴照林慌了神,“涟涟,你且听我解释,近年肃清朋党,朝中已无主将可用,我如今官至兵部侍郎,又得陛下信重,这一仗在所不辞,若涟涟实在忧心我,我……”
也是,战场刀剑无眼,哪个娘子愿意未婚夫婿冒此大险?
他解释的声音越说越弱,宋涟清薄唇扬起,眸底藏着几缕戏弄,“我何时忧心裴大人了?”
裴照林将将打好的腹稿碎了一地,愣了片刻,脱口而出:“如何能不忧心?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
宋涟清促狭睨他一眼,裴照林噤声,他为何要自己咒自己?
宋涟清心里舒坦了,他先前那般严实瞒着真名,此番若非她思绪转得快,他就算人在冀北打了半个月的仗,她也未必知晓。
宋涟清没理会他,踏着新雪前进,徒留裴照林在风雪里怄气。
待瘦削的青袍走了几丈远,他不情不愿跟上去,确认:“自古战场九死一生,涟涟半点不忧心吗?”
“十六封将定西境,二十高中探花郎,二十三拔擢兵部侍郎。”
宋涟清眸光坦然,反问:“思淼出将入相的料子,这般不自信吗?”
裴照林的唇微动,竟无言以对。
良久,他瞧见小娘子强忍着笑意,越发疑惑,直至他向朱屹秉明冀北战况。
“军中内乱,军师刘勉惨死,主将不省人事,军使倒在御街前,似有中毒迹象。”
方砚修很快送来仵作的诊断书,“军使双肩中三枚毒镖,但不知何毒。”
朱屹沉默思量许久,李辅多半也是中毒,冀北军戍边三年,他不如李辅了解冀北军,无一怀疑对象。
如今军心大乱,军师者,兵家之魂,主将他自有人选,可这军师,朱屹面露愁容,犹豫不定。
宋涟清全程静静立在后面,倏地冷然揖礼道:“微臣毛遂自荐,续我军军师一职,另荐一位妙手回春女大夫,徐述徐大人之女徐诺。”
她与这场战事颇有缘,得以入朝为官,梁伯母说,裴照林于她宋涟清,并无知遇之恩,全然选贤举能、职责所在,那么,她便与他并肩作战,做一回他的同袍。
大殿内,三位郎君齐齐怔愣,讶于她身为女娘子却主动请战,半晌无言。
东厂暗探遍布天下,朱屹早听闻徐诺,江湖人称“破瘴针”。
至于宋涟清这位地舆全才,他瞬间敲定,昔年,她祖母崔尚书曾任先帝帐下军师,她又何尝担不得?
他余光触及裴照林,那厮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朝他轻微摇头。
朱屹暗骂他耽于儿女情长,起身绕过长案,爽朗笑道:“若宋卿运筹帷幄,得胜此战,朕擢你为工部侍郎,给你添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微臣预先谢过陛下!”
宋涟清放下行礼的手掌,朝裴照林俏皮一笑,郎君清隽的面容肉眼可见阴沉几分,她笑意更深。
她就是刻意敲打他,往后莫要轻易瞒她。
*
朱屹单独留裴照林交代军机要务,宋涟清与方砚修一前一后出了大殿。
蓦地,她眸光微颤。
这位刑部的方侍郎,腰间挂着兰花香囊,针角细腻,颇有两分眼熟。
她在打量他的同时,方砚修也在暗察她,想到什么,眉心一跳,宽大的袍襟遮了遮香囊。
宋涟清目光偏向自己的青莲香囊,猛然清醒,这不是她家阿汝的绣工吗?
自她任工部郎中,当起了甩手掌柜,宋汝接管宋家诸多营生,对外便是宋家的二东家。
进宫前,思淼唤他“兰辞”,正对应他香囊上的兰花绣样。
“前些时日,阿汝多有忙碌,叫那裴侍郎钻了空子哄骗娘子,今日阿汝特地为我家娘子绣了一只专属香囊,还请娘子笑纳。”
宋涟清忆起宋汝那日谄媚又掩着心虚的模样,气笑了,难怪总见不着人,哪里是生意忙碌,分明她忙着会情郎!
方砚修的小动作落在宋涟清眼里,无疑成了掩耳盗铃,她满腹窝火。
裴照林方从大殿出来,便听见她的邀约:“方大人可否赏脸一叙?”
两人绯与青,相对而立,皆透着浩然清正之气,竟十分,不,三分登对。
他这个角度,好巧不巧,迅速捕捉到两人同款主色调的香囊,一兰一莲??
这方兰辞更是不识趣的,抬袖忸怩道:“宋大人请。”
看来,他差人散的婚约消息还不透彻,决计大年初一便将婚贴递出去。
裴照林青着脸上前问:“宋大人这便不去大理寺,看判决告示了?”
宋涟清气昏了头脑,没意识到他语气里的酸味,“对,先去大理寺,有劳方大人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