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敬欲待入内,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停步转头,尚未开口,陈七的眼尾褶子已经堆出笑纹:"太保放心。这驿馆里,连耗子都是聋的。"
灯笼晃着贵人行路略晃的背影,转入了东厢走廊。陈七探出头,飞快张望了外面,关门蹑步离去。
远处有隐隐的打更之声传来。
戌时已是过了。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镜中映出的影,心中忽然有些感激。
天王召她来的真正目的,她没有隐瞒瑟瑟。
她必定是希望自己假意先答应下来的。
但对于自己如此一个可称作是“任性”的决定,她并没有发声劝过半句,更不曾问她拒绝的缘由。
“明日还要早起。我去瞧瞧,水备好了没,叫人送来,服侍公主早些歇了。”
瑟瑟仿佛有所觉察,抬目,朝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这时,廊外恰也传来轻叩门扉之声。
瑟瑟转头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玉搔头,迈步过去应门。
“是你!”外间随之响起她略惊诧的声音。
李霓裳还道是送水来的仆从,但瑟瑟的反应显然有异。她拿起簪子飞快笼好长发,起身跟出,见一披着罩衣的青年男子立于阶前,金绣蟠纹的袖口在灯笼下泛着幽光。
这立在门外的,竟是几天前曾在广场里撞见过的宇文敬。只是此刻仿佛喝了酒,脸膛通红,笑容可掬地朝着瑟瑟微微弯身,唤了声姑姑,接着便转向李霓裳,郑重作揖,口称公主,说冒昧来访,若有打扰,还请海涵云云,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霓裳,目光灼灼。
瑟瑟皱了皱眉,挡在李霓裳身前。“如此晚了,太保来此做甚?是孟将军亲自送公主来此!”
宇文敬知她与谢隐山有些过旧,自也不敢过于怠慢:“我自然知晓。请姑姑放心。”他也不再遮掩,一面说话,一面强行踏入。
“我有事要与公主商议,请姑姑暂时行个方便。”
瑟瑟怎肯单独留他,一面高声呼人,一面朝外走去,却见门外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李霓裳知他必是有备而来,那驿丞应配合他,早已清走了人。
对眼前之人,她并无惧怕,便示意瑟瑟暂先出去。
瑟瑟犹豫了一下,瞥一眼榻角,想到公主应当能够自保,终于,慢慢先退了出去。
"公主这趟路途迢迢,怎的这就回去了?我叔父竟也不多留公主歇息几日,公主实是辛苦了。”
烛火跃动间,他的目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太保连夜来访,总不至于是为说这个?"李霓裳将烛芯挑亮,反问了一句。
"我叔父此次召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踩着略虚浮的脚步跟到案前,手扶住案角,自得地微叩案牍,发出轻微的叩击之声。
"听闻他向你要一幅前朝天师所作的图卷,莫不是……他终于肯效法古人,行九五之事?"
他紧紧地盯着李霓裳,脸上掩饰不住地显出激动之色。
李霓裳语气平淡:"我来只为献图,其余天王也不会和我讲。太保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来我这里做甚。”
室内忽静,唯闻她手中烛拨挑动烛芯爆燃所发的轻微哔啵之声。
宇文敬的一双醉目扫来,目光不由被吸引,落在了近前这侧影之上。
这应是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打量。
她看去仿佛方卸过妆容,青丝只用一支玉簪草草拢住,斜挑半截冷光,鬓间的几缕发丝略散,烟缕般垂贴在一段素绫衣领掩住的玉颈上,面庞未施半点铅华,仿如雪中一片素绢,白得透着近乎病似的苍色,唇也是褪了朱砂的淡樱,衬得眉梢的半痕青黛愈发鲜绿起来——比他见过的那些描金贴翠的美人,更叫人挪不开眼去。
宇文敬一时分神,无法挪开视线,忽然发觉她放下烛拨,抬目冷冷看来,这才醒悟,轻轻咳了一声。
"公主何必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他哂笑,“你老实说,我叔父是否将要称帝,这才命你携图前来,到时你再领你李家之人与武节一并归降?”
“我已说过,除去送图,别事我全不知晓。”
宇文敬神情略见阴沉,微微一顿,忽然又露出笑容。
“也罢,你不说,我不勉强!”
他改口,“我听闻那崔重晏早就对公主居心叵测,三年前他未能得逞,此次不过是江都有灾,他方得以侥幸赶走陈士逊罢了,竟不自量力,再次发兵武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以为天下人看不出来?他不止打武节的主意,更是想打公主你的主意!想借公主美名,为他自己造势!我叔父又岂能容他得逞!”
他面露得意之色,涎着脸,倾身靠向李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