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很快也发现了她,纷纷转面驻足,远远望来,目光各异。
李霓将披风兜帽压低了半寸,迈步朝前疾行而去。青石砖上残露未晞,慢慢洇湿裙角。
如来时那样,她被送回到那座空旷的旧日山营,也依旧落脚于那间曾被短暂用作婚礼的院屋之中。
天王如此安排的目的,显是为了时刻提醒,叫她面对她曾经的身份和在天王眼中,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自这位强势者的愤怒与现实的威胁,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罩在李霓裳的头顶之上,压得她透不出气。
理智说服她,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暂先闭目答应下来,先渡过目下难关,才是最明智,也是她应当做的。别的,待日后细想对策不迟。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就算拖上一二年,乃至更久,不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先为自己赢得转圜的时机。
然而,等到到了最后的期限,孟贺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颈项僵硬,竟迟迟无法点下头去。
她惧怕再去面对那一双梦中的眼。
倘若点下这个头,无论她作何打算,她势必不得不去那里走一趟,这将是不可避免的可见之事。她不敢想象那一幕,那将会比叫她去死,还要艰难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能够令武节存活下去。
唯独有一件事,她无法去做。
那便是在离开他之后,又去利用他。
更不用说,是以如此欺骗的方式。
这件事,只要她点了头,对昔日那位雪松树下向她揭开傩面的英俊少年而言,都将是一种侮辱。
“公主?”
见李霓裳始终不应,瑟瑟目露焦急之色,忍不住轻声提醒。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了对面正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孟贺利。
“劳烦你转告天王,此事……我确实无法做到。”
孟贺利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失望与忧虑之色。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道:“武节如何能阻挡天王一统天下之势?公主当真不再考虑吗?”
他继续等待片刻,见她不再说话,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在寂静的只剩下山风声的空城里,李霓裳在这张床榻之上,度过了她在此的最后一夜。
次日,孟贺利再次现身,将她送到位于风陵镇附近的驿馆。
暮色将至,她在此过夜,明早与随从一道上路,回往武节。
“天王必不食言。公主此行回程,可保平安。”
“今夜卑职会在天生城值守。公主有任何事情,还都可以随时回来,我必恭候公主大驾。”
孟贺利止步于驿馆之外,言语意味深长,似是别有所指。
烽火弹指三春,或便是有些人的一生。
渡口和驿馆中人的脸孔,三年里,早也不知换过多少轮了。如今的驿丞陈七是个颧骨高耸鼠须稀疏的中年男子,袍子松垮地罩在竹竿似的身上,走路如风,腰间的驿符与铁钥撞得叮当响,对着孟贺利时,满脸谄媚之色。
大约也见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只为得以觐见天王一面的人,或当这一行主仆也只是某地豪族,并不放在眼中。孟贺利离去后,不过只用他那一双三角眯缝眼略略看了眼头戴幂篱的李霓裳,叫手下的驿卒领人进去,照孟贺利的意思,安顿到最好的东屋里,自顾便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瑟瑟捧着烛台入屋。
李霓裳独坐,瑟瑟掌灯过后,走来停在她的身后,开始为她拆发卸妆。
李霓裳怎会听不出来孟贺利临走前那一席话的含义。
天王必不食言,说好让她回去,便不会强留。
但是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或者说,等待武节的,将会是什么,也是显而易见。
本以为武节应当还能在多方势力的夹缝里获得一些腾挪的机会。
如今看来,大难即将到来。这一点,恐怕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在此前都不曾想到过的。
难道,除去她改变主意,掉头回去,便当真再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她费力地思索,心中如同堵满乱麻,心神不宁至极,浑然不知此刻,驿丞陈七正匆匆赶往后门,将一满身酒气之人接入,脸上堆满谄笑地行礼:“方才奴子说是太保来了,我还不信!快快请进!”
宇文敬跨入后院,并未说话,先看了他身旁的人。
陈七早便留意到他外披一袭罩衣,几名随行远远立在驿馆后门之外,显是在为他把守,立刻示意手下人退去。
宇文敬打了个酒嗝,随即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驿丞鹳骨一动,低头看了一眼,拇指捻住了他自袖底递来的银锭,低道:“东厢第一间。卑职这就去将闲杂之人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