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她从单位出来接的自己,爸爸也还没有下班。
是谁修好的门锁?
恍惚间,冯山月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卷子依旧压在桌上,椅背上的卫衣仍耷拉着。
只是,对比过今早的记忆以后,冯山月很快发现,那张桌前的转椅有挪动的痕迹。
她走上去,在转椅上坐下。
这种椅子的转轮带有防滑设计,如果人没有坐在上面,是不会因为轻微的磕碰而滑动位移的。
一个念头涌入脑海,冯山月把手搭在桌沿上,低头抚平那些试卷。
试卷上是她哥龙飞凤舞的狗爬字,在试卷角落的作答笔迹上,出现了几个边缘模糊的圆形墨痕。
那是字被水打湿后晕开的痕迹。
如果是溅上去的水,角度的偏移会让
水渍的形状改变,无法形成那么规整的圆。
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些是垂直于试卷上方,一点一滴落上去的……眼泪。
郑海阳会因为没考好而哭丧着脸,但绝不会真的哭出来。
况且,如果是很早之前流的泪,水渍经过风干,颜色也会比现在浅淡很多。
顷刻间,长久没有出现过的、亲人间的心灵感应,给了冯山月答案。
是妈妈。
她定定地望着那些墨痕,像是有了想象的材料,帮助她勾勒出今天早上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帮助她推理出,冯燕芳是如何在送完她以后请假回来,找人修好了门锁,做好了晚上加班的准备,又是如何在离去时回了头,坐到这张桌子前。
然后,在早上淅沥的雨声中,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看着她的孩子的试卷,无声地落泪。
她是冯山月的妈妈,母女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哭法,冯山月相信即便冯燕芳在独自一人时,也不会痛快地嚎啕出声。
那样太耗费力气了,也太狼狈了。
冯女士是有文化的体面人,从小山村里考出来,在城市里扎根落户,生儿育女,教导孩子们做个像她一样的体面人,再到如今,亲手了操办儿子的葬礼。
她或许已经忘了,该如何像山间的野兽一样凄厉而毫无顾忌地哀嚎。
因此,冯山月也没有学会。
只是,她那颗被拧干的心脏却在看见这些泪痕时再次充盈了起来,被酸胀的、苦楚的情绪填满。
妈妈,你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的?
我也会变得像你一样吗?
我们之间,又是怎么走到如今这般境地了呢?变得无法对彼此坦诚痛苦,变得怯于给对方一个拥抱,又或是向对方索要它。
到最后,连我渴求的那个安慰的怀抱,甚至都不是来自于你,而是来自另一个母亲。
冯山月的泪意蓄积到眼底,随着思绪的变化,却忽然止住了。
她今天已经哭过很久了,眼皮的肿胀至今都没有消散,在种种喷薄而出的情绪之间,她却依旧能察觉到那份数次压抑却始终没有停歇的恨意。
它随着每一次回想深深地凿刻在她心底,无论眼泪冲刷过多少遍,也无法被带走。
造就她们变成现在这样的人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要想到这一点,哪怕身上被多少条承诺缠绕着、牵绊着,哪怕理智千万遍敲着警钟,她还是停止不了那颗复仇的心。
何志宇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闪过,当被他挑拨的情绪发泄殆尽之后,冯山月开始回想起其中不对劲的细节。
比如他回来那天,匆忙上楼后脸色苍白下楼的样子。
又比如他在街上被梁桂香接走,跟在妈妈身后回老小区换裤子时的背影。
再比如,他在那天以后突然改变的态度,不再躲闪她的目光,甚至在考试时有恃无恐地出言挑衅。
只有戳到他的命门,才会让他有那么大的反应,就像当初他看到冯山月出现在二楼,担心那份证据被发现……那么这一次,是谁把他的证据拿走,又还给了他吗?
世上的母亲,极少有对孩子完全视若无睹的。
冯燕芳如此,那么梁桂香呢,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冯山月还能回忆起当初在小饭桌里的那个温暖怀抱,可此刻,她盯着妈妈落在试卷上的泪痕,身上突然有些发冷。
没错,梁阿姨是个很好的人,可她不是她冯山月的妈妈。
她是何志宇的妈妈。
她是个丧夫后跨越了大半个国境来到这里,独自拉扯何志宇长大的女人。
她爽朗、热情、有能力,绝不是个毫无主见的女人。
既然你要包庇你的孩子,当初又为什么给我那样温暖的拥抱?
和之前相比,这一次,她心里连最后那点顾忌梁桂香心情的犹豫都消散了。
冯山月把头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