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实,一个普通,甚至贫困的年轻工人,没有别的好处,可心地确乎是一片淳朴的善良,瞧见一个残疾人,他并不去做言语上的同情,只默默地搭了把手。
可能头家要的也只是这一份沉默的尊重。
上了黑榉木的走廊,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是辜家以往接待贵客才开的雅堂。这道走廊一年多没人走了,许多木板沾了雨水,又经过了暴晒,不雅地翘起了边,詹伯且行且往后提醒:“年久失修,你脚下当心。”
辛实喏喏应声,眼睛左看右看,简直目不暇接。
昨日隔得远,他就已经觉得这座老宅是一等一的内有乾坤,今日近了,发现果然。木头是好木头,廊上的窗户泛着朦胧的光,是透光不透人的蠡壳窗,这样精巧的工艺,师傅教他的时候说过,只极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美中不足的是,有几块破了口,还有几块有裂纹——马来亚的天气有时很坏,上一刻太阳还毒得吓人,下一刻又是狂风暴雨,家具坏的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詹伯笑了笑,说:“还没问,小兄弟姓名?”
辛实忙收回乱飘的眼神,不好意思道:“辛实。”
“是实在的实?”
辛实呆了,羞怯地解释:“我不识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实。我有个大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俩的名字合起来是果实。”
詹伯笑了,说:“哦,果实的实,我记住了。”
辛实点点头,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不知道我叫啥,也没见过我,你咋知道你家东家是要找我?”
说完,辛实忍不住左顾右盼了一阵,难道刚才在门口,那个男人其实就在门后边观察,但是不露面,光在后头提醒詹伯?
这念头只闪了一瞬,辛实就撇开了。庭院里草深木长,并没有其他人的踪迹,再说,躲在人后头偷看,这作风简直是小偷,可谁在自己家里做贼呀?
詹伯叫他一问,转过头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有双大眼睛,但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瘦身板,乱糟糟的黑头发……我找错了?”
是个问句,可那语气,是个下结论的语气。
这个辜家少爷嘴巴真是坏,把他说得简直像个难民,可是他哪有这么寒酸。辛实张了张嘴,有点想否认。可是眼睛大,确实是他,瘦么,也确实是他,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更是他了。
这么一思考,他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那么寒酸,感到实在没什么充足的勇气去反驳,于是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不这样,坐了一个月的船,饿瘦了。”
“很多人第一回到马来亚都这样,水土不服。没什么要紧,今日吃顿好的,全补回来。”
说到将要吃到的这顿席面,辛实眼睛悄悄放了光,喉结不自觉鼓动了一下,脚步也变得轻盈。
第7章
席确实是好席,共十道菜,取的十全十美之意,四素四荤两汤,同安的封肉、泉州的姜母鸭、福州的佛跳墙,南平的稻花鱼……辛实挑着荤菜仔细看了,其余菜也囫囵一看,全是闽菜的精髓,他从前都吃过,虽然都是大哥从客人吃剩的席面偷偷带回家的,那也是很难得才能吃上一回。
来前,辛实才啃了一口玉米面饼子,一走进这堂皇宽阔的饭厅,又饿,又拘束,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直直盯着桌面上的菜,可手脚都紧紧贴着身体,不敢动。
还是詹伯招呼他,他才敢坐下,手里捏着双錾花的银筷子,可也不敢随便动筷。詹伯看他跟头小驴似的,抽一鞭子才动一下,又笑了,说:“不合胃口?”
辛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席呢。”他只是有顾忌,“你家东家,不等等他么?”
詹伯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饭厅尽头的那扇山水屏风,说:“头家不来,只吩咐我招待好你。”
辛实受宠若惊了,这么一大桌菜,只招待他一个:“这也太多了……”
“辜家招待客人,这些已经很简略,很对你不起。小兄弟,你就放心吃,吃不完我们自会处理。”
“没有没有,已经非常丰盛!”他哪里是害怕吃不完,是觉得浪费,辛实偷偷咽了咽口水,“吃不完,我可不可以带走?”
詹伯顿了片刻,没笑话他寒酸,点点头,说:“可以。”
人家特意请他,辛实心里其实也得意,得到这个保证,想到这两天的伙食都有了着落,把眼睛一弯,喜滋滋地终于动了筷。
桌上还有酒,可辛实不会喝,就没去碰,只喝了几杯茶。
茶足饭饱,辛实突然发现一件事,从他进门到现在,好像只看到詹伯一个人出现过,将他安排在饭厅坐下就走了,说要去看看头家有什么吩咐,消失了好一阵,方才,像是估摸着他吃完饭的时间,才又悄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