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恍若庶民之家,阿娘取笑家中贪欢的孩子。
李阿仪望向清凉殿四周从重檐而倾下的水流:“气候愈益炎热,惟有赶在太阳炽热前出门,我黎明便从家中乘车来,只为陪阿娘。”
妇人抖动肩膀欲将肩上所依附的人给抖落,但又未真的用力:“吾不用你陪伴,若觉炎热就去九成宫居住,你从前不是最爱去那里。”
李阿仪察觉到母亲的意图,更加用力的攀附:“如今突厥使臣还在洛阳,誓要带回一位大周公主,阿娘就舍得我?我可是阿娘唯一的女儿。”
妇人终于抬头,脖颈朝右轻转,叹息道:“若封她为公主,岂非伦理不顾?”
帝王之女封公主,太子之女封郡主,诸侯之女封县主,此乃礼乐。
礼乐崩坏,惟有乱世才会出现。
所求得不到满足的李阿仪脱口直言:“那阿娘为何不退位给照?如此一来便毫无顾虑了,而且阿娘又何时顾过伦理宗法?”
妇人的神情瞬间冷却,手中的竹简也被她攥得吱吱作响,最后直接置于几案上,一双鹰目谛视着身旁人纹丝不动。
她用心疼爱的女儿便是如此看待自己的,毫无半分良心。
与她那个长兄又有何区别。
虽然阿娘沉默着不说话,但李阿仪还是心生畏惧之心,特别是将竹简放下的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倚靠在阿娘右肩上的脸颊都被震到失去知觉。
她端坐身体,不再是那个受宠爱的平乐公主,而是为父母付出诸多的李阿仪:“昔年我的婚姻全是由阿爷、阿娘为我选择,我尽数接受,一字不言,哪怕之后阿娘又要我与褒王成昏,我亦从未有过怨恨,时至今日我已三十有七,再大几岁都可以为他人祖母了,难道母亲还要我再嫁一个未及弱冠的野蛮人?”
虽然都是得母亲宠爱,但比起长兄,李阿仪总是明白如何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她最懂得如何利用母爱:“照与惠都说阿娘最宠爱我,因此平常对我无不怀有怨恨,可我却觉得阿娘是最恨我的,所以要我灵魂都不能回归故土,死后也不能陪在阿爷与阿娘的身边,千年万年都只是他国一抔土,故国无人再祭我、念我。”
妇人看着眼前哀诉的人,终究还是无奈长叹。
昔日自己为次子改姓,这个小女也立即要改姓,为的就是讨好自己,不过被她驳回,不准改,所以妇人内心清楚当下这些言语亦不过是为使她内疚。
虽然她深知其性,但这是她的女儿,在她百年以后,权力重归李氏,至少也要让此女安稳至离世,不受苦难。
她得为其留条后退之路,可绝不是去突厥。
在李阿仪多日的哭诉与撒娇之下,女皇终于同意赐封李见音为公主,封号不变。
*
然诏令还未从上阳宫发出,连接观象、观风两道阙门的甬道忽起变故。
卫戍在观象门的左卫从未遇过的此类状况,整齐转头看着身后宽广的两宫夹道,而后又环顾四周的同事。
一个人。
一个身穿公服的人。
他脱掉进贤冠放在脚旁,然后撩起公服,膝盖跪于冰冷的甬道上,不算好看的双手紧贴在地,公服的大袖随其动作端正铺设在地,身体更是以一种几近折叠的姿态伏拜在地,然后大喊一声:“陛下,臣有罪。”
其声回荡在两道灰沉的高墙之间。
随后此人每行一步,便行稽首之重礼,再高声一句“陛下,臣有罪”。
*
此事很快便被行走于上阳宫的宫人所闻,上报至帝王。
欲要离开的李阿仪听后,觉得有趣,自请前去求索真相。
妇人一眼洞悉其心:“不是说要陪吾?如今太阳都还未出就要走。”
李阿仪也不感到窘迫与惶惶,即使已过而立,但只要母亲在,她就永远可以恃宠而骄,言行神态仍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娘子:“阿娘身边宫人无数,又有清凉殿得以避暑,何须我陪,正是因为如今太阳不出,乘车去九成宫尚还不会过于煎熬。”
妇人挥手笑了声,不置一词。
*
李阿仪走至观风门时,那人也已将过第二道阙门。
她站在甬道尾端,没有再继续上前,同时也举起手,无声命令身后随侍的宫人不准再动、不准出声。
等到那人已伏拜到自己面前,哪怕不知道这是何人,李阿仪也不退让,就此微垂头颅,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颗头颅对自己稽首:“何人竟敢在天子寝宫起事。”
而此人再次躬身垂头地伏地,口中不再是那句臣有罪:“臣乃尚书左丞张敛。”
李阿仪对这个姓名最是熟悉,阿娘所任用的酷吏之一,自己有亲人就是死于他手,只是阿娘暮年的手段变得温和,酷吏也因此在阿娘的默认下被清除,少有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