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言的愤怒在静默中膨胀，逼得她抬起眼，毫无顾忌地凝视着前方，似乎从此刻起，她们是平等的。
那些对敌人所用的手段、计谋，都将平等的用于彼此。
李阿仪也是念旧的，不止一次地与她怀念起过去父兄皆还在的岁月，曾说妇人的这双眼睛依然有着年轻时的风华。
她也常常都不知道应该要用怎样的言辞来形容妇人的眼睛才是最适宜的。
直至今日，她终于知道了。
这是一双猛兽的眼睛。
若这双眼睛当真与年轻时无异，那李阿仪或许也从未了解过这位生她养她的母亲。
猛兽善于蛰伏，遇到持弓的人就暂时退避到旁边，耐心地安静观察，只待那些人放松警惕，再猛扑出来咬上一口，又或是轻着脚步，隐于茂盛的野草之后，缓慢靠近，在所有人都不设防之际，亮出自己的利爪。
而春夏刚好是复苏之季。
褚清思的神色变得严肃。
她知道，女皇开始出手了。
这次，妇人的猎物是包括她在内的太子照、崔丽华等人。
褚清思缓缓弯起嘴角，褐眸里毫无任何兴奋、雀跃可言，是面对敌人的严阵以待，是拉开长弓时的那一声弓弦晃荡之音。
看，她是不能停下的。
一停，就会死。
*
昏色之下，崔丽华站在相连和政殿的右侧甬道，注目着刚离开的朝臣，神色有不解，直至那名朝臣消失已久也没有前进的举止。
宫人善意提醒：“太子妃费神所熬煮的汤药要凉了。”
崔丽华偏头，望了眼宫人所执漆案上的多瓣莲花银碗。
而在太子照身旁行事的寺人看到东宫的女主人出现在这里，迅速来此叉手行礼。
崔丽华直接发问：“今日是休沐，为何还会有朝臣来见六郎。”
随后她转过身，面对着寺人，像是担忧丈夫的身体所致，语气严肃：“六郎身体有疾，因政事繁多，一直不能安心休养，以致数月都还未痊愈，唯有每月的三次休沐才能休息几日，怎么还让人在这时进入和政殿。”
寺人不由叹息：“仆也劝谏过，但六郎说如今他监国，一国政务皆系在他身，倘若有军国大事因此稽延，那他何以面对天下臣民。”
崔丽华没有再诘问：“那人是谁？”
寺人立即答道：“祠部司郎中吴州。”
彷佛对此事仍有不满，崔丽华讥笑一声：“所为何事，居然紧急到需要罔顾储君的身体康健。”
无法承受女主人怒火的寺人再叉手：“依旧还是为了衡阳公主等人的事情。”
崔丽华狐疑：“这件事情六郎不是早就已经否了？”
祠部司隶属于礼部，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筮、医药、道佛之事[1]。
她那位君姑退居上阳宫以后，之前忠于先王的人就开始冒出要恢复长安李氏太庙的声音，但女皇尚未退位，六郎只有监国之权，此事是绝对不能付诸于行动的，逐渐地，那些人便开始提出要为那些先王亲口要其陪葬但最终未能陪葬帝陵的李氏公主重葬。
寺人默了几瞬，有些期期艾艾，毕竟牵扯到朝堂对立，非他一个奴婢能妄言：“吴郎中言及是崔相时常问及此事。”
崔丽华一笑：“既如此，我也只能多为六郎多侍汤药，再如何也不能损害身体。”
*
太子照又躺在了地板上，他大张四肢，因是休沐，身上所穿也是舒服日常的燕服，身后的凭几则彻底移位。
自长兄死后，他被立为太子，似乎这就成为了一种习惯。
崔丽华看着这些一言不发，进入东宫后，这样的事情就已经有过多次，每次太子照的心中有所愤怒或者不满的时候就会如此。
听姐夫薛礼说，迟迟不让自己入东宫的几月，太子照几乎每日都这样，以地为席，以天为衾，所以无力也无心准备纳妻之事。
看散落的竹简、凭几及太子照所躺的地方来看，应该是见完吴州后便直接侧身躺下去，然后还憋着无处发泄的愤怒，踢了凭几、几案，以致它们移位。
她默默走上前，然后蹲下去，将几案给移回原位，而后又想要把凭几也给扶正，但所用之木实在过沉，单手有些费力。
宫人立即就想要来助力。
崔丽华举起手制止，坚持自己亲自来。
之前很多次，都是她亲手做的。
待一切都整理好，她又跪坐在丈夫的旁边，命宫人放下汤药后再退避离开，随即情绪稳定的询问：“六郎有何烦忧，不如与丽华说说。”
这时，最需要的是倾听。
只要有人愿意倾听，哪怕是最隐秘之事，也会在情绪的驱使之下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