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声之淡,彷佛只是无意一问。
毕竟抛却政事,他们二人之间惟有一个韦比丘还在维系着彼此间的往来与交际。
可再次听到昔日爱人之名,裴居文的声调一紧,其中还隐约含着敌意:“褚昭仪这是何意。”
然当想到近日家中父母在催促自己成家的事情,故觉得女子是在为已故好友不平,于是才来邙山行猎,找寻时机提及韦比丘,以此来问罪他。
裴居文缓言:“某至今都未成家,未来几年也不会。”
至于为何是未来几年...
因为事情变化无常,自己为门阀子弟,肩担氏族,他也不敢擅自允诺太多,但那件事已成为自己心中的执着,若不完成,他绝不会成家。
褚清思垂下睫,眨了眨眼,把手中的木弓递给甲士,语气不明:“我记得玉娘昔日最常与我说的就是她与房龄公主曾谒见在翠微宫养疾的高宗,天子一句允诺她日后能与祖母同葬于帝王四周,使其终日开怀,每会面便会说‘梵奴,我以后陪葬帝陵,太史令也必定会在天子本纪中提及我,他们会猜测我是何身份,有何功绩,父母何人,为何能有天子如此的宠爱,对否’。”
“可惜昔年变故,房龄公主被赐死,她也..”
裴居文的脸色顷刻间就变得黑沉:“褚昭仪若是要与某讨论房龄公主之罪,便不必再言了。”
被莫名打断的褚清思像个婴儿般好奇地注视着裴居文,而神色仍旧自若,对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也表现得不为所动。
她看向自己从家中带来那些武士,言语中的温情与怀念不再,将野心逐字倾吐:“裴阿兄是否还想让房龄公主、玉娘重新陪葬帝陵。”
前面的几年中,裴居文始终都在坚持不懈地上书,宣称昔年之事乃玉阳公主与其家令所为,房龄公主只是被周俊等人无辜牵涉其中,希望女皇能够顾念高宗,让房龄公主与韦比丘祖孙二人入帝陵。
女皇看过一次,横眉幽道:“乱臣贼子岂能入吾帝陵。”
之后,凡是裴居文请求的文书都皆被她暗中扣下。
而在某一天,此类简帛就忽然没有再出现过了。
不知是知道此事的裴家严令约束了裴居文,还是裴居文已经不再有此意。
仅是一息之间,裴居文就无比沉默,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褚清思耐心等着。
做个有耐心的猎人,是她这几年学到的。
后来,裴居文只说了一字:“想。”
这是自己唯一还能为她所做的事情。
因为他与褚清思一样,昔年时常都能听韦比丘在耳畔提及高宗应诺一事,那时其眸灿烂若星汉。
她身为房龄公主最宠爱的孩子,生来就是骄傲的。
不是帝王之女,不是功臣之母、妻,而得以陪葬帝陵,无疑是她身前、身后最大的骄傲。
褚清思唇畔稍弯,然后便要离开:“或许是我不适合行猎,希望裴阿兄能遂愿。”
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偶然,是蓄意。
崔昭此次送女来洛阳,最重要的事情是传递一个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竹简、绢帛上面的消息。
直至褚清思消失在林中,裴居文才终于反应过来。
邙山根本就没有鹿。
他才是那只鹿。
而女子最终也没有放过那只鹿。
*
因在外嬉戏许久,精力被消耗殆尽的褚持善开始闹着要归家。
褚清思此次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所以先行乘车自神鼎门进入洛阳。
不久,昏色渐浓。
魏通、宇文劲等人也从林中出来,预备归返。
然裴居文始终都落后。
或许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魏通减缓马速,如长兄一般的关怀道:“处危,你怎么了?难道在林中行猎挫败了?”
裴居文想起褚清思那时口中所言的什么母鹿,苦笑道:“在林中被一只携带幼子的鹿给骗了。”
魏通没再继续追问,腾出一只手轻拍其肩。
在其前进后,裴居文则控停马,于马上回头,望向帝陵所在的平原山川。
那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的谈话也从岁月的间隙之中传来。
是还只有十四岁的韦比丘。
他们二人刚争执完。
——“裴处危,既然你与我无话可说,那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不止是我活着的时候,日后我长眠太陵,你便是想来看我一眼也是妄想!”
裴居文自苦一笑,驱马朝洛阳疾驰。
那就让这妄想成真。
*
魏通归家后,与子女在中庭温存完毕,便直接跨步登堂。
看到堂上所跪坐的男子时,他也并不惊愕。
因为早在入家门之际,家中奴僕就已上报。
李闻道轻抬眼眸,直言:“我刚从长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