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站立少焉,长睫微落,终于迈入宫室。
宫人见状,先行一步,想在榻首设席与凭几。
褚清思用眼神无声阻止了,而后举起右手,摒退所有宫人,走向卧榻的每一步则都走得极其缓慢,并顾及妇人在弥留之际,并无多少时间,直接与其开宗明义:“裴娘子有何话要与我说。”
行至生命的终点,裴姿容惟有一人一事放心不下:“二娘..”
褚清思缓缓屈膝在榻边坐下,与妇人面对面:“裴娘子尽可安心,圣人早有命令,待裴娘子离世之后,赐封为弘农县主,所居宫室与天子的寝殿也不远。”
因此事是女皇私下与她所谈,故为了彼此的安全,也为了不让女皇生疑,自己未曾立即就命人告知。
裴姿容心中亦明白,所以从未再去找过女子,当下知道后,先是喜极而泣,随之喉头被泪堵塞:“君姑果然还是不喜欢我这个儿妇。”
数年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李询唯一的污点,更连累子女也不得君姑喜爱,自己曾竭尽全力想要去讨好君姑,可好像无论如何皆是徒劳。
于是她从那往后只求无过。
有时候她也羡慕比自己更为鲜活的崔盛儿,因为君姑的偏爱,让她觉得只有那样的人才最适合李询。
褚清思看着榻上之人的哀容,终究还是有了恻隐之心,右手掌心轻轻在妇人的手背落下,低声道:“圣人不喜欢裴娘子,更多的是因为您的阿爷。”
裴姿容满眼疑惑地转过眼眸,不敢置信地与女子对视:“我阿爷...”
褚清思手指蜷了蜷,轻握了一下妇人的手,声音平缓地陈述起那件往事:“在五郎十岁那年,高宗其实就已经欲立他为太子,连文书都已经命中书侍郎起草完成,待从洛阳归返长安便打算发布诏令,但那时您阿爷是门下省的长官,有审阅文书之职,可驳帝命,在看到帛书以后,直接奔至宣政殿伏拜不起,声称五郎体弱,莫言如今尚未完全长成,即使长成也仍有性命之忧,不宜立。”
这件事也是女皇在某夜与她谈心,不慎说出来的。
妇人那时得知以后,表面不显,但却常以裴述心系国家社稷为由,将许多政事皆交给他去处置执行,直至其积劳成疾,重病在家数月。
天子还曾亲去侯问。
也正是因此,当天子言及“裴氏女姿容婉顺,动循礼则,可为询所纳”时,皇后竭力劝阻,但天子心意已决,即使已掌握少许权力的皇后也不敢去忤逆帝王。
不过褚清思听后却觉得,高宗为长子纳裴姿容为妻,何尝不是有意在羞辱裴述呢,往日裴述声称他最爱的长子随时都可能会死,那他偏偏就要给长子纳裴述的女儿为妻。
夫妇二人应该同心的。
只是女皇昔日仍执着于当年的事情,未能与天子心意相通。
第一次听到这件往事的裴姿容沉默顷刻,问道:“五郎也知道?”
褚清思将手从妇人那里重新收回身前,垂眼默认。
李询虽然知道,但其性纯善,且对昔年未能立成太子的事情本就不在意,那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中的事。
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却并不是。
裴姿容像是想通了什么,含泪点头:“挺好的。”
她又重复了遍,对过往诸事、对君姑不喜自己一事都更加释怀了。
“这样,挺好的。”
所有该说的皆已说完,褚清思预备告别,让李见音入内再来见见自己阿娘,陪伴其到生命的尽头。
但是裴姿容突然从卧榻爬起,几步下榻,跪在她面前。
其言:“再过两年,待二娘十四岁的时候,还请褚昭仪为她找一门婚姻,其人不必高官,不必为王侯名相,亦不必是门阀子弟,顺遂就足矣。若是能够远离洛阳、长安,随郎君去外地任职,多见识天下之广。”
为方便与妇人交谈而斜坐榻边的褚清思转正身体,垂下眸,语气很淡:“裴娘子,皇室姻亲非我一个昭仪能够左右的。”
这已经触犯到她的底线。
裴姿容咬着唇,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过于得寸进尺,内疚道:“还是要多谢褚昭仪。”
褚清思自然不会为此去与一个将死之人,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计较,叹了口气后,命室外的宫人进来将她扶持站起。
李见音也疾步走来。
母女二人在进行着人生中最后一次的会面、谈话。
褚清思目光深远地望了一眼。
这一生,无论是父兄还是阿娘,她好像都从来没有一个好好的告别。
随即,她转身迎着阳光离去。
眸中的怅然若失也很快随风消散。
*
未有多久,李见音离开了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