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看着妇人眼角的皱纹,李询清醒过来:“并未,他们随侍吾很尽职,只是那日阿娘与阿仪曾在家宴上提及儿小时候畏黑的事情,突然就想起那时吾为了克服恐惧曾玩的一个游戏。”
女皇挑起眉,放下手中拥有细长柄的熄灯的器物,有些惊奇:“你那时虽非太子,但是吾与你阿爷最为宠爱的孩子,八岁就独自监国,不过是畏黑而已,何须去克服。”
李询陈述着过去那些岁月里不愿被父母所知道的事情:“因为吾不想让阿娘为此而内疚,所以每夜趁着阿娘还未归来,总会试着将树灯上的火光一点点灭掉,可常常都未能全熄便又害怕的跑去找阿娘了。”
妇人默然不语,伸手为长子亲自擦去掌心不慎所沾染到的油脂,就像是昔年为年幼的他拭去手心的黑墨:“只要佛奴需要阿娘,阿娘永远都在。”
过往的温情重新涌现,李询怀念着红了眼眶:“儿知道,阿爷与阿娘都很爱吾,命名相为吾师,吾八岁就能治理国政,吾一句戏言,爷娘都会认真以待。”
这些都还是高宗未崩、自己尚未即位为帝前的事情。
女皇慈蔼告知:“如今阿娘亦是一样爱你。”
李询缓缓摇了个头:“但,儿不能再坦然接受了。”
女皇的眼神稍有停滞,一双无论如何保养都再难与从前相比的手也松开了。
面前的长子,亦终究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母亲不在而奔走在宫室、甬道中,会追逐车驾大哭的八岁孩子。
他已经长大,已经成为父亲。
已经被那些人推着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几日赵王武有祠的谏言也再次充斥在心间。
武有祠说:“臣以为五郎之所以与圣人离心,一切都在于他姓李,所以才会自然以为他理应为陇西李氏付出一切,即使他是圣人所生,也因此被那些人用李氏先祖所裹挟,但若是五郎改姓为武,至少与圣人就有了同为一家人的归属感。”
“姓武,不仅是提醒五郎他与圣人乃骨血至亲,更是提醒天下众人,五郎也是我们武氏的子孙。何况..自秦统一六国,从未有过异姓嗣国的先例。”
“大周姓武,岂能以李姓储君嗣国?”
虽然武氏子弟多数是蠢的,但这个谏言却言之成理。
于是妇人以商量的语气询问道:“吾要你改姓,你愿意否。”
李询当然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可仍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不知阿娘想要吾姓什么?”
女皇也不禁谑笑:“你是从吾的腹中诞下的,自然是姓武。”
李询听后缄默。
伏拜于地的宫人额角、手心都被粘腻的汗液所覆。
在他们以为太子会拒绝之际。
李询双手举至眉眼,然后缓推向前,头颅及肩膀也微微弯曲,尊敬禀命:“这是天子的命令,吾自然愿意改,但圣人心中其实也很清楚,改姓毫无意义。”
女皇注视着长子,经室内火光的折射,其眼中也隐约闪着泪光,看着他复述了一遍:“毫无...意、义?”
李询低下头,躲避了来自母亲的视线:“即使改姓,吾也依旧还是陇西李氏的子孙,是阿爷的子嗣,这一切与吾姓什么无关。”
女皇彻底被激怒,厉声质询:“难道你身上就没有流淌着武氏的血脉?如今吾是皇帝,你身为吾子,理应承继武氏的宗庙,以武姓嗣吾大周!”
李询的手臂依然举着,抬起头与妇人对视:“阿娘应该知道为何。”
重阳家宴自后,他就再也未见过妇人。
众人都以为自己已经无事,但是只有他知道他们这对有异于正常父母子女的母子之间永远都还差一个爆发与质问。
李询自问自答:“阿娘的天下真的是姓武吗?阿娘又为何得到了这个天下?阿娘之所以拥有这个天下,仅仅只是因为您是阿爷的妻子,是吾与照、惠的阿娘。”
“这个天下是李氏先祖四处征战打下来的。”
女皇闻后,很久都不言,望着长子那双眼里的情绪即将崩裂。
她心中最清楚,大周的根基始终都是建立于李唐之上,那些朝臣没有剧烈抵抗,天下乃至底层庶民都未曾引起过大的动乱,是因为自己是李氏的儿妇,还为陇西李氏诞下孩子。
即使治政能力再强,可到底婚姻与子嗣才是她统治正义性的来源。
因为不愿承认,所以频繁更换年号,很多举措也皆是要告诉天下人自己的统治是天命所归。
但当下...
妇人苦笑出声:“你是否记得吾曾与你阿爷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执?其中内因,除了吾与你阿爷,再无人知道。”
“也因为那次,你阿爷立芳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