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微咳的很重,不由得低下头掩住嘴。季月槐也趁此机会,看到了他手边的那盏灯,心里明白了什么。
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季月槐还沉浸在欢喜里,便冷不丁地被拉入了浓重的哀愁里。
喜竟只有这么短吗?季月槐暗暗吃惊,随即胸腔仿佛被什么钝重之物压住,透不过气来。
此刻,白道微正身处灵台之上,恰逢夕阳西下,日晷上的影线被拉的长长的。
而脚下,则是一张张被撕毁的黄纸,而黄纸上,画满了他自己手绘的命盘。
“算错了,肯定是算错了。”白道微喘着粗气,提笔又画了一幅命盘,继续推算起来。
片刻后,纸张撕裂声再度回荡于灵台。
“再来,再来,我不信了……”
就这样过了半宿,直至夜色沉沉,白道微才绝望般瘫坐在满地碎纸里,愤愤地锤了一拳地,却又很快大声咳嗽起来。
季月槐看不懂命盘,也不懂推算之法,但任谁看都知道,推算出的结果肯定非常不尽人意。
画面一转,白道微已身处钟声幽幽的古寺之中。
宝殿之上,一素袍老僧正合目端坐,神色肃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白道微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迫切问道:“大师,可有解法?”
老僧拨动手中佛珠,语气不急不缓:“命数天定,非凡人可改。”
白道微咬咬牙,低下头颅,跪伏在地,哀求道:“还请大师垂怜,不吝请赐我一法。”
老僧长叹一口气,远眺窗外古刹良久,才道:“你命宫动荡,需通财气以转阴煞,借外力以续天机。”
尽管很想知道白道微接下来做了什么,但眼前景象再度翻转。下一瞬,季月槐胸口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血液翻滚,久久难以停息。
他知道,到“怒”了。
金银如山,珍宝如海,涓流不断地送进寺庙。塑金身,修建塔林,放生积德……白道微身体力行,虔诚至极,没有丝毫怨言。
可谁也没料想到,那老僧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市井老狐,得了花不完的金银后,夜夜脱袍换轻裘,入青楼、饮玉液、拥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白兄,我对不住你。”
季月槐看清眼前请罪的年轻人后,心神一震。
正是孔箜。他身穿素净无饰的灰布僧袍,头戴斗笠,脖挂佛珠,活脱脱的行脚僧模样。
他们先前竟认识?
他此刻是满眼的悔意:“师父他于我有大恩,我一向敬他、信他……却不曾想,他竟堕落为贪花好酒之流,玷污佛门,负你我之欺。”
白道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孔箜苦笑一声:“白兄,你我十年兄弟一场,你信我一回,我却……”他忽地止住,愧道:“唉,空话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儿,我孔某人一人担着!”
季月槐随着白道微的眼,一路地观看。
孔箜说担着,也是真的担着。
刃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孔兄心有大义,实乃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既敬其恩,亦敢诛其恶,此等气魄,我辈望尘莫及。”
“此子佛骨深种,来日必成高僧大德!”
声声称颂如潮水般涌来,孔箜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阖目,衣袍随风拂动。
一声不响间,天地像是忽然宽了。
孔箜杀师证道,就地顿悟。
数日之后,山门重开,香火鼎盛,钟鼓齐鸣。僧众齐聚佛殿,以礼迎接新任大主持。
白道微撑着病身子,现身恭贺,又默默离去。
那老僧是死了,但他却仍旧被困在原地。
回到昆仑宫,白雁然的病情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长姐如母,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白玉珑,白道微没法置身事外,便一次次地出手相救。
夜深人静,白道微看着铜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呆呆坐至天光大亮,门外又传来女童天真烂漫的,还有姐姐久违的欢笑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陷入深深的迷茫里。
好在,白道微并未坐以待毙,消沉几日,便又振作起来。他日夜翻阅医经,遍访江湖异士,白玉珑也为他寻来杏林高人,但却都表示束手无策。
于是——
香灰水,供鬼牌,点命痣。轮着来,换着来,一法不灵,再试一法。
渐渐的,白道微满手污秽,满心疲惫。
他的身子是不带病气了,可心却沾染上了,几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几年,周围人的日子都慢慢变好了,幸福的幸福,美满的美满。唯独他自己,仿佛被什么拽着,一寸寸往下坠,直至沉底。
凭什么?
白道微仰望并不存在的三尺神明,心头翻涌的是压抑不住的怨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