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闯荡,遇到的糟心事铁定不比我们少,此番我们过来,包袱里装的都是高价收来的民间孤本,想着你是自家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书铺,我们做前辈的铁定要帮衬一番,可如今看下来,临枫的生意竟不比秋芙书铺差,况且,若能将妻小接来枫河,有梁掌门照应着,也不怕受人欺负。”
“枫河确是个好地方,四时和煦,民风敦厚。”曲臻笑道:“虽说西林常有悍匪出没,但我们在此栖居也有将近一年,倒不见有人前来滋扰,若两位前辈不嫌此间地僻墨稀,我与有依自是欢迎的,你们寻到合意的居所前,也不妨暂居小店。”
郭盛得到满意的答复,起身笑吟吟地离开了,曲臻将手浸在菜盆里,一路目送着他坐回到桌前、与他人有说有笑地听起珠儿产崽的故事来,只觉心上暖融融,也空落落的。
蝼蚁纵使倾覆了大厦,过后也终究是蝼蚁,做不到功成身退。
她虽舍弃前尘与梁有依一路逃到了这里,剩下的人却仍守着那潭泥沼,被旧事所困,一时风光热血,换来的不过是几日虚名。
待繁城遗忘了那晚的硝烟,庶民,终究要过回庶民的日子。
——“所以,我要做官。”
两个时辰后的家宴,酒过三巡,徐怀尚宣布了这个消息。
“轩辕宴后,旬参之擢升内阁首辅,早年间不少因追究此事被迫辞官的人也被朝廷恢复了官职,如今的泸州县丞是连老先生的门生,主簿一职尚有空缺,连老先生便向他举荐了我,离开泸州前,我已经答应了。”
“这是好事啊!”
李墨第一个举杯道贺:“昔日笔耕不辍、一夜修毕百页县志的铁手主簿又要重出江湖了!”
戚荷跟着附和道:“那便祝徐主簿早日高升!到那时,我这烫手的账册也好有个着落。”
“我看也不见得是
什么好事。”陈祈明却道:“黎庶不知为官之苦,尤其是你这般不上不下、周旋在县尊与黔首之间的小官,最是难为。”
话音未落,陆湘儿便给了陈祈明一拳。
“诸位别见怪,我家老陈诸般皆好,唯独不好的便是忧思深重,遇事总往坏处想。”说罢转头对陈祈明道:“人家徐先生又不是第一次做官,还用得着你操心?”
“嚯!湘儿不是还没过门儿呢吗?”郭盛起哄道:“老陈如何就成了你家的了?”
陈祈明连忙捂住陈星的耳朵,对着郭盛挤眉弄眼,众人笑过一番,曲臻转换话题,提起了那桩好奇已久的往事。
“湘儿,我听说轩辕宴后,是你与陈先生随梅将军将那些孩子送回老家的?”她满脸殷切道:“快与我讲讲,那些人家见到失而复得的骨肉,都作何反应?”
陆湘儿道:“抱头痛哭、焚香祭祖的自是大有人在,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替她说吧。”
见陆湘儿面露难色,陈祈明接过了话头。
“有些人压根不知自家失了小儿,见广林侯送子上门,面上也无喜色,未加道谢便将孩子领了进去;有的已然续得新子,见旧儿归来,甚至闭门不愿相认,那被弃的稚子便怔立在门口,不哭也不闹,像是一早便预见了此般境遇......
“被轩辕宴掳走的大部分稚童都出身蓬门荜户,我们按照住址一户户寻过去,不少孩子的爹娘都已不在了,病的病死,饿的饿死......”
一桌人听到这儿纷纷放下筷头,唯梁有依一人仍充耳不闻地埋头吃着,陆湘儿见气氛变得凝重,急忙打断了陈祈明。
“我要说的才不是这个!”她道:“老陈方才说的那些啊,不过十之一二,梅将军也早将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送去了邻近的育婴堂,虽无双亲照拂,也总好过流落街头,真正令人痛心的,是那些没盼回骨肉的苦命人家......
“你们不知道,那送子的车队每到一处,便有数百户人家出城来迎,可他们不知道,能寻回自家骨肉的不过寥寥几户,我记得有位老妪,天寒地冻的,她却只穿了双草履站在雪里,鬓边被雪染得花白,她逐一辨认过那些孩子的面孔,眸中噙着雪泪,我当时多希望车上有她的孩子,可是......待车马远去,人潮散尽,那老妪却仍伫立在原处,形销骨立,像失了魂一般,教人......”
陆湘儿说到这儿,喉咙一紧,忍不住啜泣起来。
曲臻不知当如何安慰,只得隔桌递上手帕。
她知道,陆湘儿定是想到了当时苦寻九儿的自己和爹娘。
“害!都过去了!”
徐怀尚大手一挥,起身为众人斟上酒,“要怪就只能怪我们臻儿女侠没能早出生几年,若她早些出手,也就不会那么多被那血宴离散的苦命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