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惊呼声四起,曲臻转过头,正瞧见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冲破人群直奔后门而去,她眯眼细看,认出马背上坐着的人正是苏牧,紧接着,周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
——“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官兵来了!圣上英明!咱们有救了!”
“是霍尚书他们!曲小姐,他们成功了,圣上派兵了!”
听闻喜讯,徐怀尚放开曲臻的手,一把抱起身旁的徐兰,加入了这场狂欢。
劫后余生的义士们开始奔走呼号、相拥庆祝,不少人抱着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
曲臻孤身立于人群之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今夜救下他们的并非官兵,亦非圣上,而是浴血奋战的黑袍,是冒险打开后门的影四,是膳房里的那把火,以及陈星手里的吹箭。
“曲小姐,眼下还是疗伤要紧。”
众人欢呼雀跃之时,李墨在曲臻耳边低声道:“郁塞山脚下的马车里有我们带来的药品,出了殿门,还有赶路用的马匹。”
曲臻却摇了摇头,浅声回了句,“不急。”
缓和片刻,眼下她已恢复了不少气力,腰际的镇痛转为酥麻,能流的血,想必也流尽了。
人证物证确凿,朝廷官兵一到,轩辕宴上的罪行便再难开解,苏牧深知自己难逃一死,于是落荒而逃,以求保全性命。随着他的离开,那些府卫便不会再卖命与湮灭司作战,梁有依安全了,孩子们也救下了,可那害死父亲与陈先生的罪臣,就该如此一走了之吗?
她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本就是为了复仇,而遥想方才,提到毒杀父亲一事时,澄玄殿内那位衣冠楚楚的尚书大人脸上,似乎并没有悔意。
苏牧的马很快,且在望南国四处皆有残党相照,过了今日,他大可借万贯家财藏身于朝廷鞭长莫及之处,锦衣玉食、逍遥余生,正如徐怀尚所言,他撇下妻儿孤身潜逃,为的便是长命百岁,而身为一介布衣的她折腾了这一番,断了手指也舍弃了姓名,今夜一过,更是只能与梁有依隐于江湖,再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凭何那坏事做尽的苏牧却能全身而退?
这仇,此刻若是不报,怕是就再无机会了。
不远处,听闻官兵入殿的那刻,陆湘儿竟上前抱住了陈祈明。
这一路若非有他和军中同袍照应,准不会如此顺遂,而她在稚童中唯一熟识的陈星,到头来竟是他口中那位“世上仅剩的亲人”,此中缘分叫陆湘儿惊异,冥冥中也将那张划着刀疤的面孔瞧得更顺眼了些。
陆湘儿抱住陈祈明后,立马意识到此举不妥,便又后撤着与他拉开距离,笑容带着些许局促地念叨起来,“曲臻呢?方才那圈布帛缠得不好,我得帮她重新包一下......”
她说着转身环望,丝毫没注意到陈祈明那张泛起红晕的老脸。
目光流转之时,她却瞧见曲臻正闷头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跑去,途中还一把将祝小五手上的长弓和箭筒夺了过来。
巧合的是,在那封以稚童口吻写就的信上,曲臻曾杜撰出一处崔兰星藏身的马厩,而就在临近轩辕殿后门的库房角落,竟当真有这样一间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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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时分,郁塞林间白雾如涛,马踏腐叶惊起宿鸟,翅声簌簌破开凝滞的晨霭。
苏牧伏于马背,锦袍上满是血渍,目光同林间白雾一样茫然。
奔逃的这一路,他脑海中浮现最多的,不是卢峰被梁有依斩于刀下时那双惊惧的眼,而是那传信的殿卫身后,一众官眷、朝臣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犹记得,那些目光中有震怒、有不解、亦有埋怨,他的妻妾与三个儿子就站在身侧,他们将头深深埋下,像是急于与他撇清关系,像是急于告诉世人,那些血肉买卖都是他苏牧一人所为,他们既不认同,也未曾参与。
可他们明明应该站在他这一边的。
二十年来,他一直记得龙元年间的那场战争。
当时他刚被调往泸州担任县丞,契丹大军犯境,泸州城内的世家与官员争先逃难,临行前掠走了粮食物资不说,弃城之举更引得民心惶惶,邻里相争、手足相残,不少人为了活命不惜以至亲骨肉为食,一时之间,城内一片狼藉,生灵涂炭。
大难当头,唯苏牧一人选择坚守,他冒死溜出府邸,与周边村镇合力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建立庇所,命府卫拼死守住良田,为赶来支援的龙元军供给军饷,最后关头,也是他提出假降投毒的计策,力挽狂澜,守住了泸州城。
自那时起,苏牧便明白,社稷的根基在于君信臣忠、诸臣和睦,一旦根基动摇,那便是山河破碎、黎民倒悬。
庙堂之上,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无独善其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