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面前之人的急切叫他顿悟,她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此般退却、怯懦叫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厌弃之情也油然而生。
细想那女子方才的话,便更是漏洞百出。
自家主子权贯九州,若童孺走失一事当真与他有关,他又如何会准许四海义士上书揭露自己的作为?
这女子还说,明日平旦百姓便会破门而入,那殿外的黑袍难道是吃素的?
那位徒手接箭的银袍侍卫,一刀下去便是数十条人命,他难道会坐视不管?更不用说今年奉旨前来的百余青羽卫了。
只是,这白姓娘子毕竟是礼部侍郎家的人,她既有事相求,自己也不好贸然回绝。
乔江思来想去,眼底余波渐平,再度抬起头,他发觉自己已能直视那双眼睛,音韵里也再没了方才的犹疑。
“白小姐的腹痛若是消了,便随我回去吧。”
乔江语带强硬地说完,也不再忌讳尊卑之礼,一把攥住曲臻的手腕,将她往静修室的方向拖去。
距离骤然拉近时,他才发觉这些宫廷命妇其实并无金贵之处。
掌心的皓腕纤若秋苇,仿佛稍加用力便能折断,那初见时甚觉别致的玄衣,摸起来也不算绵软舒适。这女子来路不明,未行六礼又口吐痴言,细观妆容还不及苏府丫鬟的浓艳,保不齐是混入殿内的风尘女子。
若将她献于统领,定能论功行赏,如此一来,他这个名不经传的小侍卫兴许便能得到自家主子的首肯,日后若告假还乡,酒桌上也便多了桩笑谈可供吹嘘。
乔江暗自琢磨之时,未曾留意到身旁
的女子已悄然拔下了发上的金钗。
颈侧一凉,似三九檐冰坠入衣领。
乔江猛地转过头,视野之内,却是双同他一样惊恐的眼睛。
乔江转头时,曲臻掌心的金钗脱了手。
她对上那对骤缩的瞳仁,不知藏于盔下的那双眼竟能瞪得如此之大,很快,密如冰纹的血丝在乔江瞳孔内炸裂开来,曲臻浑身颤抖着,再无力拔下那支悬于颈侧的金钗,她齿间开始打颤,双腿瘫软,理智喝令她站在原地,脚步却不听劝地向后退去......
这是她做的吗?
她,当真将那支金钗插进侍卫的脖颈了吗?
他们明明相识不久,片刻前他玄谈壁画时的音韵仍在耳际环绕,她分明不想杀他,但为何当他攥住她的手腕,脑海中的声音却失控般呐喊起来,对她重复着“动手”、“动手!”
那声音,似乎来自梁有依。
月光蔽去,视线一片昏黑,唯脑中嗡鸣震耳欲聋,头甲触地的声响几乎微不可闻。
乔江倒下后,曲臻才注意到他那只不知何时下移至腰间佩剑的手。
他在等着她上前查看吗?
若她上前,他定会抽刀划破她的喉咙。
于是她等在原地,等着那具身体停止抽搐,等着那只覆于刀柄的手挣扎片刻后,终于无力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的嗡鸣终于停了下来。
周遭一片死寂,月华刺破流云,明洁如斯。
她深吸一口气,小步凑上前,拾起坠落在地上的油灯,将灯芯上的火苗吹灭了。
火光暗下时,盔下那对瞪得硕大的眸子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有依,我杀了人,我......该怎么做......”
曲臻蹲伏在原地,不敢上前触碰那具已然僵直的身体,惶乱之下,她却下意识唤出了他的名字。
月华落下时,那副隐于烛影的面孔竟逐渐清晰起来。
“曲臻。”
那日,他托着她的手将玉玲珑指向自己颈侧,注视着她道:
“此处是缺盆穴,若你能一击命中,对手很快便会倒下,那时你便将他拖至僻静处,切记抽刃之际,血箭必从窍出,因而需将刃口偏转,使溅血斜飞,如此一来,血渍仅污掌丘,不沾襟袖,便不会耽误你行事。”
夜雾之下,曲臻将油灯藏至墙根,而后在心间默念着梁有依的话,将乔江的尸体沿小径一路拖行至附近的琼林深处,她将尸体身上的铠甲脱下搁在一旁,而后谨照梁有依的交代,将乔江颈侧的金钗斜着拔出。
乌血喷溅而出,如汹涌的泥流,一发不可收。
曲臻心上一慌,下意识将金钗攥于掌心擦过,钗身上的余温叫她浑身一震,登时反应过来不该用手去擦。
曲臻一边痛骂自己没用,一边将手掌连同金钗上的血贴着乔江身上的汗衣抹干。
一行暖流沿颊淌下,滴落时将她吓得一怔,身上又开始发抖,曲臻咬牙稳住心神,摘下手笼用左手朝脸上拭去,借着月色一瞧,才发觉指上沾的是自己的泪。
视线逐渐模糊,曲臻眨眨眼,震掉眼角的泪,而后拾起了草地上的手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