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崔氏又有了身孕,陈祈明去湘西探望时,兄嫂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邻里都说这回怀的铁定是个男孩,唯有陈望安摇着头笑道:“非也,夫人腹中怀的依旧是个女娃,此女虽为巾帼,却有丈夫之气概、虎贲之胆略,他日必成大器!”
到了年末,崔氏果然诞下一女,陈望安为此女取名为陈星。
女婴双颊丰润,似含露仙桃,一颦一笑便漾起浅浅的梨涡,陈祈明看着好生怜爱,眼看自己成家无望,索性留在湘西,将陈星当作自己闺女好生照看了一阵子。
到了光盛三年,陈祈明见三年之期已到,便返回泸州,一边照料病重的母亲,一边售卖书画、物色姻缘,年中,他收到陈望安的书信,说有位贵人资助他在梦州开了间命馆,在卖掉旧宅举家搬至城东的三进宅院后,他便会启程前往梦州,届时陈祈明可带母亲前来同住。
当时,陈祈明念及陈望安离开后,兄嫂崔氏一人照看两个女儿属实操劳,便回信婉拒,独自留在泸州照看陈母。
次年,陈母病逝,于丧礼上再次见到陈望安时,陈祈明却发觉兄长面色焦黄,颧骨嶙峋。
陈祈明听兄嫂说,陈望安在梦州经营的命馆生意红火、日进斗金,这叫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事叫陈望安在短短两年内苍老至此,行止颤然仿若风中残烛。
一番追问下,陈望安艰难开口,请陈祈明帮他做一件事。
陈望安说,那位资助他开命馆的贵人千好万好,不但将命馆的地契直接交予他保管,还时常带着身边的皇亲显贵照顾他的生意,而此人唯一要他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占卜出永朔三年至今历年的黄道吉日,书于手记,且不能将此事传与外人。
“你可知湘西近年来频繁发生的幼童走失案?”
在那之后,陈望安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去年返乡时我才得知,那些走失的孩子,生辰皆是我占出的黄道吉日。”
陈望安说到这儿,徐徐转身看向崔氏身边的陈芳与她怀中的陈星,眸底的愁苦转为坚毅。
他说,“我这里有份名单,上面都是生于吉日却还未出事的孩子,祈明,你挑几家日夜守着,我想知道,那些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
与生俱来的刚直促使陈祈明接过了那张名单,自那时起,荷叶屏风徐徐展开。
不久后,名单上的孩子开始在他眼皮底下接连失踪,陈祈明一路跟着那些手上带着莲花刺青的人到了呈祥当铺,他记下沿途所见之人的样貌,入夜后再将其画上随身携带的手记。
埋伏数日后,陈祈明随曹家商队一路进入梦州,接近城郊时,他被惨遭暗卫追杀险些丧命,侥幸脱身后,他拖着受伤的腿找到命馆,将此行的发现悉数告知于陈望安,两人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劫掠。
“我从军多年,一眼便认出那商队里有不少同僚,因此也能笃定此事并非始于民间,而是受朝堂之旨而为,家兄卜卦多年,自然也明白福祸难料、人命天定的道理,蝼蚁搬不动山岳,为求自保,我们决定不再追查此事。”
陈祈明顿了顿,目光悠远地望向曲臻身后的火塘,嗓音若陈年苦酒。
“直到第二年,陈芳失踪了。”
陈祈明一脸苦笑着看向曲臻,而后说,那便是他与陈望安的报应。
陈芳失踪后不久,陈望安赶回湘西,以生意为由前往呈祥当铺暗中调查,与此同时,陈祈明致信四方同袍,请他们一同追查此案,挂于屏风后的那张轩辕图鉴,也是自那时起才初见雏形。
“家兄在宋家庄待得久了,自然招人怀疑,曹家商队抵达当铺那日,他被荼罗帮的人逐出宋家庄,只得悻悻归家,可兄嫂一早便知道幼童走失与家兄占出的吉日有关,见他无功而返,急火攻心,当场昏厥了过去......
“那时我与诸位军中同袍本埋伏在宋家庄外,见家兄差人送来口信,我只能赶回陈府照料独自在家的陈星,次日清早,家兄带回兄嫂不治的噩耗,而我一路御马疾奔赶回宋家庄后,寻见的,却只有兄弟们的尸体。”
陈祈明说着举起手边的酒壶,仰头猛猛灌下,布满刀疤的手腕上青筋暴起,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的,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
他说,那些兄弟一定知道陈芳就在鼎内,于是,纵使孤军难支,他们还是提着刀,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那些人熬过了边关的瘴疠雪窖、万死一生,却在鸿鹄凌云之年为我战死异乡,尸骨未寒时便被铁锹草草掩埋入土......”
陈祈明声泪俱下,稳若硕石的身子不住颤抖着,眸光凄寂,嗓音似有似无,像是已然被掏空了全身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