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晟颤抖着举起相机,取景框里赫然浮现出天然蚀刻的采油工群像——那些模糊的安全帽轮廓与身后磕头机的剪影在暮色中完美融合,彷佛是大地的记忆在发光。
回到越野车旁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车身的漆面已经被打磨成了哑光质地,小林跪在地上哭着整理设备:三块镜头的镀膜全毁了,存储卡槽里积满了细沙。
乌力吉却突然大笑起来:“值了!这场沙暴刮出了三年未见的老岩画!”他摊开粗糙的掌心,露出一枚铁结核石片,上面的纹路竟与杨晟工牌上的节目组LOGO惊人地相似。
引擎轰鸣着离开时,乌力吉突然高声唱起歌来。杨晟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他的胸腔。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跟着节奏轻轻敲击膝盖。
“梦中的额吉。”乌力吉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什么?”
“这首歌,叫《梦中的额吉》。”
乌力吉再次唱了起来,那属于蒙古人特有的嗓音在车厢里回荡,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杨晟在后视镜里最后望了一眼魔鬼城,那些咆哮的巨岩重归寂静,唯有风蚀纹在暮色中闪烁,像是大地的皱纹里嵌着金粉。
……
暴雪封山前的最后一天,独库公路还在勉强通车。杨晟蜷缩在越野车后排,氧气面罩在他脸上勒出深深的痕迹。海拔表指向2870米时,他的太阳xue开始突突跳动,像是有人在他颅骨内敲鼓。
当海拔攀升到3100米,筑路老兵王铁柱的石头房突然出现在弯道尽头。老人掀开军用棉帘时,屋内的铜火锅正冒着腾腾热气。
杨晟的目光却被墙上的等高线地图吸引——上面钉满了彩色图钉,每个红钉旁都标注着姓名和日期:** 1976.5.18 塌方牺牲。
“比计画早到两小时?”王铁柱的声音粗粝得像砂纸。车载氧气瓶发出“嘶嘶”的喷气声,混着导演老陈的催促:“前面就是散列勒根隧道,抓紧拍王老检修防滑链的镜头!”
“我…我去帮王老。”杨晟抓起运动相机推开车门,零下三十度的风立刻灌进他的肺部,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
王铁柱正跪在雪地里敲击防撞墩,羊皮袄后背结满了冰甲,远看像头苍老的北极熊。运动相机录下老人用铁锹敲击路面的节奏:“空鼓声代表下面有冰层,现在那些AI雷达也学我这招。”
“扶稳三脚架!”王铁柱头也不回地喊道。
杨晟刚摸到金属支架,指尖立刻被黏掉一层皮。镜头里,老人用改锥刮去冰层,露出混凝土表面暗红的斑痕。
“这路段每米浇筑混凝土0.75方。”王铁柱突然敲了敲杨晟的登山杖,“知道为什么?”见对方摇头,老人扯开领口,露出一道横贯锁骨的疤痕:“76年塌方,九个弟兄的血肉全在这段路基里。”
智能手表突然震动报警——血氧82%。
杨晟晃了晃头,雪花在取景框里拉出虚焦的斜线。
王铁柱猛地拽住他胳膊:“蹲下,快蹲下呼吸!”老人粗糙的手掌按在他后颈,硫磺皂的味道混着雪沫钻进他的鼻腔。
“当年我们扛水泥上达阪,每人兜里揣两头蒜。”王铁柱从怀里摸出保温壶,倒出褐红色的液体,“沙棘汁,比你们那些氧气瓶管用。”
酸涩的汁液滑过喉管,杨晟瞥见老人虎口上的冻疮叠着老茧,像极了风化的岩层纹路。
狂风在隧道口撕扯出刺耳的啸叫,杨晟不得不将运动相机死死抵在胸前。取景框里,王铁柱佝偻的背影在新能源重卡的LED大灯照射下,像一株倔强的胡杨。
车载AI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着警告,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讽刺。
“扶我上去看看泄水孔。”老人突然指向峭壁,皲裂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发颤。
杨晟咽下涌到嘴边的劝阻,沉默地系紧安全绳。冰爪在冻土上打滑的瞬间,他听见冲锋衣面料与冰粒摩擦发出的脆响,像无数碎玉砸在鼓面上。
“踩我膝盖!”王铁柱猛地托住他的后腰,力道大得惊人,“当年李班长就是这么托我躲过落石的!”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发出年轻时的光彩。
杨晟的喉结动了动,智能手表在腕间疯狂震动,血氧数值不断下坠的警报和心跳声在耳膜里共振。
冰瀑在悬空栈道下泛着诡异的幽蓝,泄水孔喷出的冰晶在镜头里炸开时,杨晟想起小时候打翻的银河玩具。
老人夺过相机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换岗!”他粗糙的手掌掠过杨晟额头,“去拍烈士碑,那儿风小。”
碑林前的雪地上,新鲜的车辙印像一道伤疤。小林正往碑角摆放苹果,冻僵的手指差点碰倒积满雪霜的搪瓷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