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以拳掩唇,轻咳一声,杨晟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竟无意中将茶楼中的搏杀习惯带到了此处,他的面颊顿时如晚霞般染上一抹绯红。
“当年在珍宝舰上…”老爷子的笑声震得窗棂嗡嗡响,枯手指向多宝阁里的青铜舰模,“霍生掀棋盘时,英国佬的表情比你精彩多了。”老人眼尾皱纹里藏着咸腥海风,“后来他赔的暹罗米,养活了半个南海舰队。”
叶观澜适时递上缠枝莲纹盖碗:“爷爷喝口茶润润喉。”
杨晟正要告罪,忽觉袖口一紧。
“爸,吃饭吧。”叶均昌的手悬在半空,看着这个香港青年抢先托住父亲肘弯,力道准确得如同搀扶易碎文物。这位戎马半生的男人默默地收回手。
杨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年迈的老爷子,身体微弯,步伐放慢,生怕手拄拐杖的老人跟不上节奏。
叶南锦的银边眼镜滑到鼻尖:“比《明报周刊》写的稳重。”他撞向弟弟肩膀的动作,与二十年前在军区大院如出一辙。
叶观澜将大哥的眼镜推回原位,指尖沾着棋枰上的沉香屑:“杨晟藏了瓶红酒,大嫂生日那批酒标编码,尾数是你结婚日期。”
同样是兄弟俩,但俩人长相一个跟了父亲,一个跟了母亲。叶观澜更像父亲,叶南锦更像母亲。
“要挟我?”叶南锦轻笑,指尖敲打棋谱上某处残局。
兄弟俩隔空对视,空气里彷佛能听见噼啪作响的火花,他们一个继承了父亲的剑眉,一个沿袭了母亲的凤目,此刻却同步勾起唇角——就像儿时争夺祖父那支将帅手枪时,发现弹匣里装的是巧克力。
……
窗外忽地漫进一阵金桂香,混着厨房飘来的蟹粉鲜香,杨晟这才惊觉后背衬衫已洇湿一片,黏腻地贴在脊梁骨上。
叶观澜藉着递帕子的动作,尾指在他掌心轻巧地一勾——像那个月台风夜,两人挤在太平山观景台的雨棚下,十指在暴雨声中偷偷交缠。
三米长的海南黄花梨餐桌上,二十四道中秋宴如画卷展开:蟹粉狮子头卧在苏绣荷叶盏里,瑶柱的鲜甜裹着三年陈火腿的醇厚,在吊灯暖光中氤氲成雾。
杨晟盯着珐琅攒盒里的九宫格月饼,余光瞥见那碟港式流心奶黄——金箔纸上还沾着萍姐的指纹,在Barat水晶灯下泛着暖黄的光晕。
“这是母亲,这是大嫂。”叶观澜的掌心温度透过西装面料,熨在他紧绷的肩胛骨上。
李秋亭扶着孕肚微隆的儿媳款款落座,老坑翡翠镯子磕在明式官帽椅背,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某种世家礼仪的开场铃。
“伯母好,大嫂好,中秋…”杨晟喉结滚动,粤语在舌尖转了个弯,“中秋快乐。”他下意识用了敬语,像小时候第一次被带去半岛酒店赴宴。
叶观澜向母亲和大嫂介绍时,李秋亭已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先吃饭。”她无名指上的婚戒滑过叶观澜袖扣,那枚翡翠袖扣今早被杨晟亲手戴上时,还在晨光中泛着春水般的绿意。
大嫂冲杨晟莞尔一笑:“你都中秋快乐吖。”地道的港式粤语让杨晟瞳孔微张,转头向叶观澜眨了眨眼——这是他们之间的密语,意思是“你早该告诉我”。
落座时,杨晟被安排在叶观澜正对面。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爱人袖口若隐若现的翡翠光泽,以及水晶高脚杯上映出的、自己微微发红的耳尖。
“小杨祖籍潮州?”叶均昌突然开口。中将先生执筷的姿势仍带着军校训练的板正,银筷尖在灯光下如短刃泛寒。
杨晟手一抖,筷尖的虾饺皮险些破裂:“系…家父祖籍潮阳。”虾饺里滚烫的汁水溅在虎口,烫出个小红点。
“难怪。”叶南锦推了推眼镜,镜片折射着烛台的火焰,“阿澜去年突然要投资潮剧纪录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弟弟,“原是为了讨某人欢心。”
“……”
杨晟差点呛住。
“他对非遗传承很有见地。”
叶观澜在桌下轻碰杨晟膝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惊动旁人,又能让他感知到支持。这个动作让他们同时想起第一次商业谈判时,叶观澜也是这样在桌下轻叩他膝盖,提醒他注意合同陷阱。
“其实…”杨晟一紧张,母语便脱口而出,“其实我阿婆系潮剧名旦…”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原是郭明德为应付查家谱编的托词。
但奇妙的是,此刻他眼前竟浮现林绮岚的遗照——那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相框里的确穿着《荔镜记》的戏服。
老爷子突然用潮汕话问道:“《荔镜记》第五折’掷荔‘,陈三怎唱?”老人家的乡音带着咸湿的海风味,像是从四十年代的汕头码头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