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眼泪又出来了。
我看着护士推了个床出来,上面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鼻子里插着蓝色的管子,脸色发黑,眼眶深陷。我认了好一会,才把那个曾一脚踹倒我的方继德和眼前这个病人联系起来。
他们把他推到普通病房,整理一下就出去了,我远远的跟在后头,心里翻滚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很多年里,我都恨他,盼着他死。
到头来,却告诉我,我一生中最恨的这个人,有一大半的恨意,是错的。
如果他知道自己能昭雪,醒来会说什么呢?如果他会不会像当年一样,甩我一巴掌,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我的眼睛又干涩胀痛起来。
外婆推了推我的腰,把我推到外公床前,带着哭腔说:“去跟你外公说几句吧。”
说什么呢?我说什么他也听不到。
但外婆还是抓着我的手,强制覆在方继德的手上。
我坐下来,一双手都捧住了他的手。
我想起我跟张百良结婚的时候,他曾很高兴的叫我们进去谈话。他跟张百良说,说我受了很多委屈,叫他好好待我。
他大概是真心的,他对这个诬陷他的,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孙女不计前嫌,盼着她嫁给好人家。
但当时我做了什么呢?
因为他把这双粗糙的,起着老茧子的手,碰了我,我就甩脸子走人。
那时候张百良呢,他对着外公,会不会有过一丝心虚?
方继德的手,干枯的好像一把树根,没有一点生气。
我张开嘴,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外公,我是方青,我来跟您赔礼道歉了,醒过来,看看我吧。”
我说着这句话,一串眼泪,毫无预兆的滚落下来,喉头瞬间哽咽,我没想到我会流泪。
我是看着外婆的眼泪长大的,但我自己,却很少落泪。
方继德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电视剧里边,将死的病人在最想见的人面前,会从眼角滚下泪的戏码。
我站了很久很久。
站到脸上那串泪痕都干了。
外婆拉了拉我:“那位傅先生,说他要回去了,你赶紧去送送他,要不是他,你还不知道赶不赶的过来。”
我点点头,走到病房外,看到傅延开的离去的背影。我喊了一声:“傅总……”
傅延开回头看了看我,说:“钱够吗?”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够的,大舅舅的条件还可以,我结婚时也留了一笔钱给他们。再说到了这一步,钱又要什么用。
他点点头,挥挥手说:“回吧,有事打我电话。”
我站在他跟前,垂着头,外婆大概想叫我来说几句感谢客套的话,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救了我,我打心里感激他。但这会,这种表面话,我却不想说了。
他的影子笼罩在我身上,站了一会,又道:“回去吧。”
他转身离开,那影子也离开了。
我慢慢走回病房,外婆站在门口问我:“这人一直在门口看着你,说不打扰你。他是谁啊?”
我摇摇头:“一个……熟人。”
我转过身问道:“大舅舅呢?”
“出去弄车了,万一你外公不行了,就得赶回里去家啊。”外婆说。
我们村上的人,都讲究落叶归根,不愿死在医院里。
我跟外婆在病床前守着,一整夜,我都不敢闭眼,怕错过他醒来。我想亲口跟他承认当年的错误。但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就像那夜梦里一样,他始终没有转过身。
天亮之后,我们一家人,护着外公在病床上,弄上了一辆车,他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一直用呼吸机吊着,回到家后,才卸下氧气。
他在自己的床上,在一家人的包围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站在床头,沉默的看着他失去生气的脸,我眼睛又涨又痛,但一滴眼泪也没有。
外公的去世,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判定癌症已经好几个月。但唯独我没有。
非但如此,在我最该见也,跟他讲出当年的事的时候,他却撒手人寰。留给我,一辈子无法释怀的遗憾。
当我想起这一切是始作俑者,张百良,我那麻木的心,就跟起了火似的,被仇恨煎烤的滋滋作响。
因为他的恶行,我自暴自弃去坐了台,赚了钱,回过头竟然还是给他买车买房,到头来,被逼进精神病院,气死了外公,临死前连一句道歉他都听不到。
我摇摇晃晃的,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秋雨。
小的时候,每次家里外公外婆吵架,我觉得压抑,我总会走出去,站在这个地方,看着外面。等屋子里平静下来,才小心的进屋。
可今天呢,我躲的是床上那个,再也不能坐起来,哪怕骂我一句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