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药香未散,烛影微动,空气中多出一缕极淡的血气。鬼医沉默地将金针一一收回囊中。
顾长渊呼缓缓睁开眼,眼底深沉无波,映着静静跳动的烛火。封脉之术落成,半边身体像是被冰封了,痛觉尚未彻底退去,却已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区域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真正与康复的可能性永别了。
他缓了缓气息,强行稳住紊乱的呼吸。过了片刻,嗓音微哑却依旧沉稳:“秦叔,请沈昭过来。”
秦戈应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干脆有力的脚步声,一道少年身影快步入内,身姿挺拔,步伐利落。
“先生。”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沈昭年纪尚轻,眉宇之间却已隐隐显露出凌厉锋芒。他自幼生于十里长山,听着陆棠的传奇故事长大,敬仰她的侠义与魄力,也胸怀少年人的热血与憧憬。后来被安排至顾长渊身边替代温渠,习兵法、学谋略,由意气初生的少年逐步磨砺为沉稳干练之才,如今已隐隐具备担当之姿。
顾长渊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阿昭,陆棠的事,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少年神情一敛,垂眸应道:“是。”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重:“我准备动身南下,亲自去找她。原本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习兵法谋略,也助秦叔分担事务。可如今……这一趟山高水长,前路未卜,我行动不便,还需同行人照拂。”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郑重:“此行艰险,你可自行斟酌。若不愿,我不强求。”
沈昭没有迟疑,拱手沉声应道:“先生,寨主是十里长山的脊梁。我自幼听她的故事长大,如今她生死未卜,若我能尽一力相助,赴汤蹈火,自在所不辞。”
顾长渊眼神微动,沉静的目光深处隐隐浮起一丝极淡的柔光,轻声应道:“好。”
一旁的秦戈听罢,也缓缓拱手:“少主,您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顾长渊目光一敛,望着他,语声低缓:“秦叔,辛苦你了。”
——这十余年来,风刀霜剑、生死与共,又怎么是一句 “辛苦” 道得尽的。
秦戈皱了皱眉:“少主此言,便是折煞属下了。”
顾长渊未再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转眸,看向一旁一直负手而立的鬼医。
“闻渊。” 他唤了一声,语调依旧不疾不徐。
鬼医闻言,斜睨他一眼,挑眉哼了一声,语气懒散:“你不会是要邀请我同去吧?”
“你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不如走到底。”
鬼医闻言嗤笑,眼神带着几分讥讽:“谁说我要走到底?你这副烂身子,三天都未必撑得住,兴许我半路就得给你收尸。”
顾长渊仍是那副淡然神情,语气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既如此,那就权当你随行一路观察一下自己的医术成果了。”
鬼医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不语。片刻后,他似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叹气般道:“行吧,左右是一趟浑水。你们去寻陆棠,我便随你走这一遭。说不定……”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 “还能顺手替她收个尸。”
秦戈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听见顾长渊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她不会死。”
语调平静,字字如钉。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执念。
鬼医闻渊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眸色一沉,终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色沉沉,屋外秋风拂过,掠过檐角与瓦脊。
顾长渊轻轻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衣襟,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刺痛。
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息,而她就在那片风雨之中等他。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第61章 “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这不是一段容易的路。
秋风凛冽, 沿江而下,寒意透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辘辘前行,顾长渊金针封脉方过不久, 气血未稳,每次颠簸都如钝石碾骨,牵动旧伤, 让他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胸口翻腾不休, 喉间泛起丝丝腥甜。遇到山势陡峭、路面泥滑之处,他更需由秦戈与沈昭一左一右扶着, 方能在马车内勉力坐稳。
日复一日,鬼医所配的汤药愈发浓苦辛烈, 汤碗一近,药香便冲鼻而入,呛得人五脏翻腾。他却从未拒过——哪怕往往刚咽下去,便要伏身干呕不止, 手指已在车壁上攥得发青发白,都仍然只是皱眉屏息,一饮而尽, 不言不语, 从不迟疑。他知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容他任性, 而这条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