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梁道玄此时此刻,面对呼啸的冷风与夹杂冰珠的雨雪,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瑟瑟发抖,还要笔耕不辍,书写第二日的论题考卷。
论题可以说是必答题,也是不容丢分的基础题,梁道玄半点也不虚,典籍里的摘句填写,四书五经的释义与史书结合,如此种种,皆不能再简单了,但凡入省试的,其实第二日大多走个过场,连这些都不能掌握的,早在解试里给去掉了。
真正困难的是天气。
雪珠湿润阴寒,是不是还有一个半个被风扯入号间内。梁道玄手指冻得发僵,坚持答完后,拿冷水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此时正值太阳落山,前后已能听见其余考生微弱的喷嚏和咳嗽声了。
但是,雪没有停,仿佛知道有人的命运就在这最后一日揭晓,于是不眠不休,下了整夜,待到第二日晨起,诗题发下,号间敞开的那侧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可想而知这一夜,所有考生都是如何在寒冷中度过。
为防止夹带,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所有考生不许穿有夹层的衣物,不许带有夹层的铺盖。没有夹层,再保暖的衣物穿两层,抵御初春晚间寒风已属勉强,怎能对抗北风夹冷雪的难耐?
梁道玄的铺盖是一片完整的羊毛绨纺厚毯,当年崔鹤雍春闱用得也是这种,亲身实测,足够暖和。
春雪寒夜,没夹层的毯子再厚实也仿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夜过去,梁道玄被冷风吹得头痛欲裂,冷水洗脸漱口,提笔才稍有精神。
所以当他使用苏武牧羊的典故时,非常身临其境感受到了寒冷,自认为写出平生最棒的诗作。
他有朝一日竟也终于成了体验派创作者。
贡院最后一日无有夕阳,天阴恻恻的始终半明半暗,彻底暗下去后,已无法看清自己的字迹。诗卷上交时,梁道玄隐约听见自己这一排似有啜泣之声,不知是冻得痛苦,还是自觉发挥失常……
小小一间号房,三天下来也有人间百态。
梁道玄在交纳最后一张试卷后终于松弛下来,但这一平缓,忽然便觉得肩颈痛感非常,身上愈发冷了。摸摸额头,自己也分不清是凉是烫。
这样的天气想不得风寒也难。
他自诩身体强健,就算感冒发烧,一时也死不了。
终于,省试终止的鸣锣声敲响,梁道玄与一众考生被放出号间,犹如一排排行尸走肉,迈着迟缓软绵绵的步子朝外挪动。
虽感觉到了不适,但他这次吃饱喝足,疲累至极也能维持精力,往前走时不知不觉超越了许多人。只是身上骨骼肌肉愈发疼痛。
在快抵达贡院大门时,不知是踩了半化开的雪摔倒还是晕厥,右侧一人忽得往他身边一斜,他竟也有力气搀扶住。
再一看这位歪在自己身上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考生,不是柯云庭又是谁?
虽然自己此时尊荣未必好到哪去,但神志还算清醒,梁道玄赶紧去拍打他的脸:“二哥!醒醒,咱们考完了!”
柯云庭是贡院常客,可这时候他已被冻得犹如升仙,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看见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未来妹婿梁道玄,哪还有两人初见时的富贵玉姿?他浑身疼痛,已无有气力,但见故人,这几日吃得苦全化作汹涌情绪,一并哭了出来:
“我的好弟弟……这次省试……也太难了……”
他边哭边说。
梁道玄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二哥,没事的,家人就在外面等咱们呢,咱们要是哭,家人见了该伤心难过了。”
柯云庭赶紧用脏兮兮满是墨迹的袖口去擦脸,手颤颤巍巍的,和其他人一样,上面都带有些冻红的瘢痕……
这次,贡院前焦急等待的崔鹤雍看见表弟是自己走出来的了,长出一口气,但再一定睛,怎么肩上还斜挎着一位?
他顾不上那么多,心想谁家死人啊!大家都是考生考完都是半条命没了,怎么还要别人扶着!冲上前就要扶住弟弟,推开那人,这时候忽然有人自他斜后方杀出,冲向梁道玄,一把抢过他肩上的人,大呼道:“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诶?这不是柯家三公子柯云康吗?
崔鹤雍想着却没停步,扶到了表弟,当即心下一惊,表弟隔着衣物也已是浑身发烫,似在发热。
谁知表弟看他还能笑着,比第一次状况要好不知多少。笑过后,梁道玄再转头对柯云康虚弱道:“三哥,二哥冻坏了,你快给他扶回去吧。”
承宁伯府和柯府强壮的仆从们都已跟上,柯云康惊觉眼前之人竟是梁道玄,含泪连连点头,这回,他看像是快死了的未来妹婿,反倒比活蹦乱跳时可爱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