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那时候不明白,所以糊里糊涂地也就当作是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现在想一想——
喂,在这种地方提出质疑是什么意思?不许异议。
觉得我这种人不会有糊里糊涂的时候吗?可是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再说了,这世界上糊里糊涂的事很多、非常多,多到让人觉得不成为警察就受不了的地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成了警察,所以我当然也接受。
接受世界有糊里糊涂的时候,接受我自己也有糊里糊涂的时候。知道人可能会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但是这个不接受。唯独这个不能接受。
你看,小初,萩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记住这种表情,他不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其实很明显吧?
什么,完全不明显?别开玩笑了,你是人工智能吧,给我放进数据集里好好记住啊——好了,我继续说。
我当然会认为我自己是个敏锐的人,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就算是在更小的时候,我也是个敏锐的小孩子。不过,小孩子的眼睛总是看不到太多地方,也整合不起太多信息,他们身上最充足的东西是想象力。如果面前是一块斑驳的墙壁,小孩子可能会想象哪一块墙皮像月亮下的舞者,又有哪一块像骑士的长矛;但如果墙壁倒塌、每一块墙皮都劈头盖脸地向着他砸下来,那他就也只剩下接受了。
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家、学校和拳击教室,几乎全都倒塌了。生活是一片粗粝的废墟,所以也只能全盘接受下来,没心思再去分析那么多。
后来再想想,真的会有拳击手从一开始就“会”喝酒吗?酒精会麻痹神经,让人不能快速做出反应,这种事即使是要用三十分钟才能做出一个反应的怠惰家伙也都知道。三分钟就能结束一局比赛的职业选手更知道。
所以是谁让他选择了酒精?是谁教“会”他喝酒的?这好像比是谁教“会”了我拳击还重要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影响我的生活比前者更多。但是我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去探索这个问题,到后来也已经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你知道的,大部分容器什么都可以盛装。一个做得细细长长的瓶子可以是酒瓶、香水瓶和花瓶,因此使用者主要用内容物来定义容器。如果一个瓶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装酒、装着的也都是能入口的酒,哪怕它以前都被用来装水,人们还是会叫它酒瓶;如果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的也都是高度数的酒,我们就叫他酒鬼。追究第一个往瓶子里装酒的人是谁已经没意义了。
但要是让六岁时候的那一个松田阵平看到拉着老头去酗酒的人,肯定还是会跳起来狠狠地给他的膝盖来两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当然知道不一定有那样的一个人。事实上,很可能事实就是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在脑海里,有一个具象的个体来投射那种心情会更轻松:就像是把自己不认识、不能接受的那部分“父亲”剥离下来,随便套到一个沙袋上去,再对它挥拳。
别发出那种声音,即使是我也会那样做。我差不多也确实做过那样的事,那段时间我会在拳击教室里把老头带酒味儿的外套裹在沙袋上,毫无章法地用力揍它。拳击教室的叔叔们肯定看见了,但他们装着自己没有看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被它揍得很痛。把那件外套放在同等高度动手击打它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我给老头递薯条的时候留下的番茄酱痕迹,他帮我修钢笔的时候甩上去的墨水。机洗总是洗不了那么干净,会有一点点痕迹。或者是现在的光照过现在的景物,投下与过往重叠的阴影。童年的记忆总是不会太清晰,或者说小孩子总是会分不太清现实和想象、当下和过去。
比如说没准他其实已经好久都没给我修过钢笔了,再顽固的墨渍也会被洗掉。钢笔的笔尖撞在地上摔歪了——也没准是我故意把它掉在地上,我盼着它落在地上——但它没有再被修好过。后来我会选择用铅笔,因为就算是断了,削掉一截也就又完好无损。把断裂的部分削掉。生活也差不多就是这样过。
无论如何,外套上那些熟悉的痕迹还留着,看到的时候就会感觉被揍了一拳。所以后来我慢慢的也就不这么干了。
不过那件外套启发了我,拳击教室的叔叔们也提醒了我。只有视线平齐的时候才能对另一个人提意见。一个人在被仰望的时候和被俯视的时候,都是很难接纳意见的。在和那件外套等高的那一刻,我受到了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