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昧远冷笑一声,季无虞却听出了万般无奈。
“官不修衙”的确是地方官约定俗成的规矩,可有些衙门建立的历史只怕比好几任县令年纪都大。
危楼之下,胆战心惊,又如何处理得好衙内诸多事宜?
而她今早晨不过随口一句,苏昧远还要见缝插针地解释一番,这般如临大敌……想来怕是十年井蛇。
季无虞眸色一变,听他继续说道:
“季大人年华正盛,为政想来也没几年吧?心捧一抷热血,倒也是正常之事。”
季无虞皱了皱眉。
怎么总觉着这话……郅都的某个谁似乎也和她说过。
“大人年轻,想做清官可不是那般简单的。”
明明是与自己同一年及第,却一副老成的模样,她望着宋岁桉,也没反驳他后半句,只道:“你也没比我长几岁。”
不过眼前这人,宦海浮沉近十年,她可不敢还这般回答。
“可我怎么觉着,我十年后也不会改。”
苏昧远一怔,又拱手躬身道:
“大人大义。”
季无虞思量了一下,他大概是想说自己执拗。
“苏大人不必奉承本官,比起漂亮话,倒是更想听到‘夫躬身苍穹,不吝微芒’这般的话呢。”
此言一出,苏昧远显然也愣了片刻。
季无虞一笑,明知故问道:“这不是苏大人《昭言陈事书》里头的吗?”
“是。”苏昧远仓皇一笑,“可惜乡野之上,无诗书。”
“原来苏大人的文字,竟只配放在翰林院里啊。”季无虞这话勾了一抹讽意,“不过那些粥棚里的人,今日敢为了一件外袄便哄抢争夺,明日便敢为扬州府的贪官蠹役而揭竿起义了,而到后日,说不定便有权将苏大人在翰林院的匾头给撤下来了。”
有权扯下翰林院的牌匾之人……
苏昧远实在不敢多语。
“本官今日为何阻拦苏大人?是因为能救他们的不是那一件外袄,而是站出来的您,是苏昧远。”
话已说得如此坦白,季无虞便决意索性说个酣畅淋漓,她深吸一口气不等苏昧远回答便接着说道:
“既然苏大人在少年时便有这般凌云之志,那苏大人如今这双脚便也该踩在黄土里。若眼前只看着去郅都这一条道,那本官便不免猜想那《昭言陈事书》是否请了捉刀来代笔了。”
夫躬身苍穹,不吝微芒。
季无虞的这一番话,使得苏昧远忆起了自己年轻气盛所写的东西。
若是此前回首,或还觉着痴傻,可如今站立于此刻,耳边是终日不绝之骤雨,心中是霭霭不散之愁云。
苏昧远终究叹了口气,他问季无虞,“大人想让下官做什么?”
达到了心中目的,季无虞便勾唇一笑,道:
“过几日我便会启程回邗城,济民堤连着扬州这几十年的账,本官要一并清算。”
“所以,想寻苏大人相助。”
苏昧远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拱了拱手,说道:“下官,万死不辞。”
“没那般严重,”季无虞轻笑,“晚上,记得把天窗开着便是。”
虽然不懂季无虞是什么意思,苏昧远还是躬身道了句,“是。”
此时有小吏朝他们走来,苏昧远见他神情慌张,皱了皱眉,说道:“何事这般慌张?本官还在与宣抚大人议事。”
“呃……这,”小吏似乎有些尴尬。
该嘱咐的也都嘱咐了,季无虞便摆了摆手,小吏这才说道:“夫人来了。”
“她不是在……”苏昧远错愕了片刻。
季无虞了然一笑,正要让他去时,一女子却直接小步跑来。
这不会便是苏夫人吧?
苏昧远先一步上前拉过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大人今日被抓到难民堆里了,可还安好?”
许嫣瞧着紧张急了,拉着苏昧远的衣服东看看,西摸摸,确认没有伤着才松了口气。
苏昧远瞧季无虞看了一眼,见她似乎是在憋笑,连忙拉过自家夫人的手,低声道:“嫣儿,季大人还在这呢。”
“大,大人?”
许嫣似乎才注意到季无虞,连忙行礼道:“是妾身疏忽了,妾身见过大人。”
“没事。”季无虞点了点头,又敏锐地注意到了许嫣的袖口,黏黏糊糊的。
季无虞微蹙眉,伸手拿过许嫣的衣袖,问道:“夫人方才是在……厨房?”
“不是,是……”
“嫣儿是去施粥了。”
季无虞微愣,又一笑,说道:“旁的大人都不喜欢自家夫人抛头露面,苏大人还真是体恤民情。”
“是嫣儿心善。”
许嫣闻言羞赧一笑,季无虞见这二人琴瑟和鸣的模样,忽然理解为何苏昧远当年会拒绝做储家的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