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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相诀(66)+番外

作者: 满絮 阅读记录

一般来说,但凡是大少爷请他去喝酒,他都会去的。

这一晚也是如此。他赴完大少爷的宴请再回府时,更鼓已经敲过三回了。侍从烧了水伺候他洗浴,他倦怠得很,坐在水中慢慢睡过去,竟然梦见了娘。

一片白光里,娘远远站在那里,任他怎样呼唤都不曾转过身回头看他。幼时的他惶然,跌跌撞撞伸手向娘跑去,可是没有用,娘永远在前方,他追不到,甚至连娘的一角衣袖都触不到。

他一直追一直追,从小孩子模样渐渐追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太无望。他慢慢停下脚步,看着那个身影,不愿再作徒劳的事情。

娘却忽然回了头,看着他,难得的笑了,是他从未见的温柔。

“冰儿,以后为你自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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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后,苏卷冰托着宿醉的脑袋入宫应值。

苏繁见他精神不济,趁着给他送茶提神的间隙,笑着小声问:“叔,昨夜战了几人呀?”

还不待苏卷冰有什么反应,下首正练字的徐竟听到,面色不由冷了冷,瞧向他们叔侄二人的眼神愈发不屑。他似乎生怕与苏卷冰二人离得太近,牵扯到这些不堪,忙起身另寻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继续练他的字。

苏卷冰没精神的挥手撵苏繁走,“别污了人高雅的耳朵。”他自己也起身,往书阁去。苏繁在他身后小声问,“叔,干什么去啊?”

他回:“看书去!”

这个时候正是清晨,一大早的,书阁还没什么人。他随手挑本书,又选了个清净的角落,躺下遮面就睡。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但他醒来一回想,也没做什么梦。他取下覆在面上的书,窗格外有细微的光透进来,打在他眼上,一时竟睁不开眼。等他慢慢适应了,再看天色,也是该到下值的时辰了。他便起身,用书掸掸衣袖的灰,打算经过书柜时顺便将书还了去。

却不曾想那个书柜前站了个人,只是逆着光,他看不清服色,不知是谁。但能进这藏书阁的,不是官员就是宦臣。他静静藏在隐蔽处,看那人一会儿踮脚,一会儿俯身,似乎在翻找什么…那人渐渐有些急躁了,但他不知怎的,看在眼中竟觉有趣得很。

他终于上前,问那人:“这位大人,不知在找什么?”先尊一声大人总不为过。

那人转过身来,一如冬日桃花的绝世容颜印在他眼中——他惊诧之下,不免怔愣在原地。随后他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这位黎大人见是他,一定又会给他冷脸色了吧。这位黎大人和那位徐大人不愧是常待在一处的,轻蔑不屑的表情都可谓是端的出神入化。

可这一次黎大人没有先上来就冷嘲热讽。他一眼先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书,轻吁一口气,指指那书,笑问他,“这书,这位大人可看完了?”

“嗯……”他难得的和颜悦色,使苏卷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太好了。”黎大人道,“本官找这书找了许久,原来是先被大人借走了。”

说着,他向他伸出了手,

“大人既然看完了…”

苏卷冰回过神来,将书递上去,轻声道,“请。”

黎大人接在手中,向他道一声谢,就要与他擦肩而过。哪里知道书柜之间狭窄得很,苏卷冰又挡在正中,黎大人要经过他,难免要挤一挤。

“这位大人,请让一让。”他个头只矮他一拳,两人这时候又挨得近,彼此的气息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而说这句话时他恰好抬起头看他,亮晶晶的双眼带笑直撞进他眼里。苏卷冰呼吸一促,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大步。

黎大人再道一声谢,往书柜深处再去寻书了。谁知他走到尽头,忽然停了步子,回头笑对他道,“这位大人,饮酒伤身,以后还是少喝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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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段时间,苏卷冰倒是没有再踏入书阁去,在文渊阁中,也不曾与黎未撞面。

直到后来一日,他受苏夫人所托,去书阁借一本书。当时时辰也晚了,他一时寻不到书童替他找书,只好自己上场,一个一个书柜慢慢找。

他找到第五个书柜时,一不留神,忽然和一个人撞在了一处,只听那人惊呼一声,衣袖一带,柜上的书似是就要被他全带到地上去。

苏卷冰当即伸手去拦,拦住了大半,可是还有些没截住,纷纷落到地上。

那人弯身去拾,将捡到的书按序在柜上放好。等他先安置好那些书,苏卷冰再将落在他脚下的那本捡起来,递给他。

“多谢。”那人抬起眼来看他一眼,很快又垂眼,转身去放书。

苏卷冰看清他的模样,心底又咯噔一下,他想,这次总该认出来了吧?

可惜没有。

黎大人摆好书,回过头看着他,笑问,“这位大人在寻书吗?”

“唔…”

看来他连上次那个醉酒的人都忘了。

苏卷冰忍不住疑惑,贵人都爱忘事吗?

“啊,是什么书?”黎大人很有兴致,“本官常来这书阁,说不定知道那书放在何处。”

苏卷冰跟他说书名,黎大人作思索状,带着他往里走,一边道,“这书我记得是放在那儿的…”

饶了好几个圈,黎大人终于停在一处书柜前,俯身帮他拿书。

“喏。”他找到,递给他,“这书藏得隐蔽,书童也不知又去哪儿偷懒了,大人真要自己找,恐怕一时半儿找不到。”

苏卷冰接过,跟他道谢。黎大人称不必,“该是我来道谢才对。”他偏头去看窗外的天色,黄昏云爬上窗棂,似乎要将瑰丽带进这书阁来。

黎大人回头看他,道:“不早了,大人先回去吧。”说着,他先与他作别,径直往窗边去。

苏卷冰却未走,他手中摩挲着那本书,目光追随他往窗边去。

“啪”一声轻响,黎大人关了窗,将那片瑰丽驱逐了出去,留阁内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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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苏卷冰有意无意总要去书阁蹭一蹭清闲。时日一长,他算是总结出了黎大人去书阁的规律:朝中不忙时,那位黎大人每日临下朝前总会去的;而朝中忙时,黎大人也会坚持隔日去书阁借书来看。

他想,难怪会被称为读书人之首,这看书的量,的确挺惊人的。

左右他无事,他就偶尔也去翻一翻他看过的书,但抵不过“子乎者也”的枯燥,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清净的地方呼呼大睡。

黎大人有时候会跟徐竟徐大人一起来,他们谈论书,也谈论朝中局势。有一次徐大人说到苏家,黎大人想了想,突然拍脑袋问:“许久不见那个庶子,他怎么样了?”

徐大人老实,跟他说:“那人上次宿醉来应卯,半途就不见了人影。想必早退了。”

黎大人闻言摇头,言语中颇为不屑,“我前日偶然听到郭大人夸赞他,说什么谨慎、有君子之态,我还以为那次席间是我看走了眼,原来不是…哼,风流花下死,苏家人惯是这幅德行!”

苏卷冰一直靠在角落听墙角,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两位,议人长短的时候能不能先清一下场?他们口中“风流花下死”的苏家人,还在这里呢。

就在苏卷冰在心中小声叨叨“都听见啦”的同时,黎大人与徐大人谈论的话题已经换了一个。

苏卷冰竖起耳朵去听,他们是在说千年前一桩旧事。

徐大人先发表自己的看法:“史书上记载,那摄政王把持朝纲数年,压得贵族敢怒不敢言…我原以为就是个狂妄自大、不尊礼教之人。可是前日看了大人给我推荐的那本书,若无杜撰,那他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礼教束缚,终不能使他如愿。”

黎大人似乎持不同观点:“依我看来,那人就是个知武不知文的莽夫。”

徐大人虚心请教:“大人何出此言?”

黎大人道:“你也说了礼教束缚,他为摄政王又怎会不清楚?可是他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娶太后,说他情深也对,可他实在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难道不曾想过结果如何吗?纵使他许诺还政解兵,并承诺余生会远离朝堂,但他有考虑过在深宫的那位太后吗?我看皇后纪中记载,那位太后原籍只是江南一户小家之女,性情极是温和,只因着平衡各方势力,机缘巧合之下才被选作了皇后,直到后来皇帝驾崩,她做了太后…可那人一道请旨,却将太后置于何地?一个女子,凭白被推到天下人眼前,不嫁,是为守礼,嫁,是为大义。你让一个呆在深宫这么多年,不争不抢的女子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