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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相诀(33)+番外

作者: 满絮 阅读记录

看他得意的样子,黎未的羞意顿时化作满腔的恼恨,她不再言语,大步上前,就要进轿子去。

苏卷冰赶紧跟上,目光瞥见从巷角走出一人,眼熟得很。

的确是熟人,当先叫住了黎未:“黎——大人!”

黎未蓦地停住步子,怔怔转头去看来人,见他一拐一拐的走近,忙几步上前扶住他,眼角湿润,哽咽道:“徐大人,你无碍吧?”

来人正是徐竟。他因为煽动读书人在宫前请命,被陛下罚了二十大板。陛下恨极了他,下边的人自然不敢留手,二十大板,板板动筋见血。幸而他生在武人世家,自幼身子骨好,这才硬挨了下来。这几日本在家中养病的,听说黎未今日被遣离京,赶着来见一面。

徐竟摇头道:“下官不碍事的。只是大人——”说着瞧了一眼苏卷冰,眼中满是戒备。黎未了然,目光也去看他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苏卷冰忍不住醋意大发。

她这风景偏要入不相干的人眼中。

但他还算知趣,自己先走到轿旁等着,让他们自去叙话。

徐竟见他走远了,方才小声道,“陛下允诺苏卷冰,让他的人押大人去荒地。他狼子野心,与大人一向不和,大人一定要时刻小心,路上只怕会飞来横祸!下官逾越,派了一些徐家的人一路相跟着,若有危急关头,也好护大人安全。”

黎未领他情,垂泪喃喃道:“不要再称我大人了,我欺瞒你,欺瞒天下,是我罪孽,以后怎样,不敢奢望。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如今再得罪苏卷冰——以后你该如何独善其身?”

徐竟笑,看向春风楼的方向,失神道:“大人不记得你我初见的情形了吗?当初若无大人,何来徐竟?是十年前的因,结十年后的果。我如今所为,只为自己,但求问心无愧,何惧生死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名出自欧阳修《浪淘沙》

☆、过尽长亭人更远,特地魂销

黎未心绪一牵, 仿似回到十年前, 那年她大登科,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打马御街前,赴过琼林宴之后,又被同科试子簇拥着,一起往春风楼再去肆意一番。

她之前埋头苦读,不知道春风楼是个什么去处, 等到了那里,才恍觉不对,可是迟了,她虽然只是个榜眼,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只是怕她年幼心骄,特地借此压一压她的傲气。就单看她帽上那簪状元宫花,谁会放她临阵脱逃?好在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美人在怀虽然尴尬,灌几杯下肚,也分散注意了。

酒过三巡后,她看见一个眼生的同科试子默不作声的出去,等了大半晌,都不见他回来。其实与她不相干的,但说到底是她读了这几年的书,还没被磨掉小孩子心性, 好奇心起来,趁着醉意,借口去散酒,就出去寻他了。

兜兜转转在茅厕前等到他。

他一怔,木讷的跟她打个招呼,就要绕开她离去。

她负手倒退,伸手拦他,好奇问:“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

她眼尖,看见他身上有配饰,可是夜色太深,她凑上去方才看清,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徐家的人。”

阳城徐家,世代尚武。不过今年却出了个怪胎,不爱武,偏赴科举,夺文名。

她在月光下打量他,身架大,一派飒爽,看起来果然不同一般文人的羸弱。

“你叫什么?”

他一板一眼回她:“徐竟。”

嗤,还是个呆愣愣的木头。

她回身与他并肩同行,他个子高,她年纪还是太小,矮他半个头多。

她踮起脚,努力与他齐视,然后手指自己,笑着作自我介绍:“我叫黎未。”

徐竟看他才十四岁,脸上稚气都还没完全褪下,行为动作间也全是顽皮的模样,俏生生的,就是个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光彩夺目,也许是才子名声太响,让人不免自惭形秽,不敢直视他的光芒。

光芒此刻却追着他问:“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席间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不是伤心事,只是茫然。天下将乱,文不治世,武不救国,前路为何,该怎么走?

他被晃得心荡神驰,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像倒苦水一样,全说给她听了。

看着她慢慢笑起来,他竟觉得自己的苦恼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在她面前。

他脱口而出问她:“该怎么做?”

她扬起笑,自信的,傲气的,睥睨他:

“看着我,跟着我。”

.

一转眼十年过去,她收敛了自己的性子,端着成熟,再傲也不会说那样的狂言。但他依旧,一如她说,一直看着她,跟着她,从未离去。

黎未苦笑:“你不后悔吗?”

徐竟认真道:“不后悔。”见她仍在意,宽慰道,“上千读书人在宫外为大人求情,不是听旁人劝说,是因为你做到了读书人的表率,他们从心里认可你,以你为傲,所以以一腔热血回报你。”

黎未释然,随即不放心叮嘱道:“今后的路不好走,你们记得要小心谨慎些。”

徐竟不在意道:“读书人只有热血,大不了溅血为墨,青史名册上,任他杀戮。”

黎未叹气,手在他袖上,紧紧握了一握:“我在一日,誓不让青史之册,染上一滴读书人的血!”

徐竟眼中一亮,黎未只笑笑,放开他手,告别道:“好了,回去吧!”

徐竟摇头,坚持道:“我送大人出城。”

黎未拿他没办法,又担心他久站身子吃不消,只好点头,转身走到轿子前。苏卷冰亲自给她打起帘子来,请道:“上去歇息会儿吧。”

她看看他,再看看十步外勉力而站的徐竟,轻轻一叹,坐了进去。

轿子平平稳稳的起了,转出大狱,外间就渐渐熙攘起来,她听见连雪姑娘弹起京城之音,如轻烟袅绕,和着文人们的送歌,声声苍凉。她垂首而坐,怔怔的盯着膝上素白的缎子发神。这一路相送的动静,都传到她耳中,可她不忍去看,不敢去看,唯有紧紧攥住双拳,任双眼垂泪。

半柱香后,苏卷冰轻扣轿身,小声问她:“快出城了,要不要再见见他们?”

黎未紧闭双眼,随后嗯道:“好。”

前头停了轿,她掀帘出去,面向满街相送她的人。大部分是熟人,一起登科的同窗,昔日共事的同僚,还有不太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歌姬舞女们,更多是临路的百姓,不曾相识,但听过她名声,辨得清忠奸,也来相送。

她目光一一看过去,难言感动,最后敛衽为礼,长揖一拜,以表寸心。

徐竟上前一步,领着众多读书人,朝她回礼深拜。

泪水夺目而出,她障袖拭泪,再不舍眷恋,也终究一步三顾,回身上了轿。

轿子又起时的一颠,直颠到她心口,难受的,怅然的,若有所失。小女人心性全回来了,她想到前方渺渺,难以料算,不知不觉间,泪竟然落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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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苏卷冰派人请她出来用饭。

她怕他看出好歹来,在轿中磨蹭许久,等天完全黑下去,又经不得他亲自来请,才出了去。

四周都是监守她的人,他的人。

他一声令下,让他们都避远去,然后递给她吃食,与她并肩坐在树下。

篝火也离得远,照不到她面上来,加之她刻意垂眼,不动声色,他一点没看出她的失态来,还一个劲儿殷勤的问她:“怎么样?轿中可还舒适?这一路上不能投驿站,只能委屈你每晚都歇在林间。往前头再走一段路程,就快到春夏之交了,那时候暑气重,虫蛇也多,你要有什么不适,记得一定要说出来。”

她等他先说完,然后一边吃,一边随口问:“现在出城多远了?苏大人事忙,什么时候回去?”

苏卷冰只道:“三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