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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59)

苏蕴一直靠着石头抱膝而坐一动不动,她好像变了个人,整张脸在浓郁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她接过水只舔了舔,又摇了摇头,“我喝不下。”

唐云羡把自己的水一饮而尽,她又想起了师父,方才搏命的危急关头什么也感觉不到,但这里太静了,静的悲伤涌上心头都没有其他的声音来打扰。

天翻地覆的速度太快,两个人都在巨大的震撼面前败下了阵,凄惶的天地间再也没有她们可以栖身的地方了。

“云羡,你甘心么?”

许久,低着头的苏蕴终于开了口,但她这样一句,唐云羡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认识多年的爱笑的朋友。

“你如果心里难过,就对我说,虽然我也难过,但这里太安静了……”唐云羡不会安慰人,在地宫里,她一直都是被苏蕴安慰的那个。

“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苏蕴终于抬起了头。

唐云羡愣住了。

这张总是带笑的脸原来不笑是这个样子的,不但不笑,怒火像在黑暗的瞳仁里烧滚,烫得唐云羡微微一震,让她害怕的还有这句话里肃杀的意味。

“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是为什么活着。”苏蕴看向了唐云羡,“但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成全别人才喘得这口气。”

“我们当然不是。”唐云羡抓住苏蕴沾血的袖口,“我们自由了。”

苏蕴摇摇头,“我不想要自由。”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那些……让我们尝到今天这样命运被迫翻覆滋味的人,也尝尝同样的感觉。”苏蕴的语气并不是很强烈,她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可字字句句听来都胆寒心颤,唐云羡愣了愣,“你要为玉烛寺复仇的话,那些被玉烛寺杀了的人又找谁复仇?谁又会找你来复仇?你的性命比这些事都重要,别去把丢掉的枷锁再自己戴上。”

苏蕴微微一怔,唐云羡的话也让她意外了,“你总是这样,看起来平平静静,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想过了,有了答案也不说出来,连自己的朋友也不说。”她忽然笑了,又和从前一样,但和笑意一同搅浑在眼里的还有悲伤,“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屈辱的活着对我来说,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已经走到旧日子的尽头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另一段开始……”唐云羡忽然想起师父在七年前走进地宫前对她说的话,轻声说了出来,“不要回头……”

唐云羡的眼泪还没滴下脸颊就被苏蕴拂去,“尽头?这世间到处都是你我的尽头,但活在我们之上的人,他们的无穷无尽是靠我们的匍匐苟且啊……”苏蕴的眼里也有了泪,她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我们两个人想走的路,就算是回头路也是一条坦途,你不信吗?那我们就一起证明啊!”

唐云羡隔着眼泪去看自己的朋友,苏蕴模糊得陌生,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头的。”

苏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笑还留在脸上,可眼睛里却没有了笑意,她好像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确认了一次又一次,最终知道这不是玩笑,“我们就要走不同的路了么?就要分开啦?我是不是又能把这笔账算在那些人的头上?”

“我们还是朋友。”唐云羡急忙说,“永远都是。”

“但是那种不会在一起去做一件事的朋友了。”

唐云羡低头,“嗯……”

苏蕴每一次微笑扯动嘴角都让唐云羡难过。

她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是想最后的努力将固执的朋友拉回到自己身边,还是用这种方式告别,可她们最终谁也没有说话。

苏蕴擦掉眼泪,笑了笑,“你这个脾气,将来的路又好走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唐云羡说得是实话,“哪条路都好,但不能是回头路。”

萤火虫并不知道今日的血腥杀戮和凄风苦雨,缓慢地飞过她们之间,苏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含笑的脸,“等今晚过了再离开吧,这里暂时安全,我们的伤都需要处理一下。”

唐云羡还在落泪,她用力一抹脸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这样并不能让她的愧疚变轻,可也不能让她走向她不想拥有的生活。

她们重新坐下,靠着石头谁也不说话,沉默的星宇笼罩下来,到处都是黑暗的乱影,她们不敢点火,冷了也只是挨着睡,唐云羡渴了想再去打水,苏蕴拉住了她,“喝我的吧。”她说。

唐云羡点点头,接过竹筒一饮而尽。

夜晚,唐云羡睡不着,她背对着苏蕴,睁着眼睛,身后一阵窸窣。

苏蕴的头抵住了自己的背,她低低地啜泣,尽管知道唐云羡没有睡,可还像是怕打扰到不存在的安眠。苏蕴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十指揪紧唐云羡后背的衣衫,捏出了摩擦的响声,眼泪浸湿后背,夜风拂过一片冰凉。

唐云羡觉得眼皮变得很沉,痛苦带来的困倦像大火烧来,无从躲藏。

她再次睁开眼是被踏地的纷乱马蹄声吵醒,唐云羡猛地坐起却摔回到石头上,眼前一片乱糟糟的白光,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是禁军找来了,她伸手去拽身边的苏蕴,可摸到的是一片荒芜的草地。

她愣住了。

马蹄越来越近,震动就从身下的泥土里急切地往上返,唐云羡支撑着站起身,口中又是一股腥气翻涌,再一口血吐了自己一身。

她意识到自己中毒时仍然不敢相信,她四周空空荡荡,仿佛前一秒苏蕴还抵着她后背哭泣,可现在后背凉凉的,四面八方都是黑夜和敌人。

竹哨清脆干净的响声和夜风一起飘来,那是绵长的低徊,从前偷偷在玉烛寺玩耍时这一声的意思是:在这里。

唐云羡明白了,她从今往后没有朋友了。

她忍住所有的眼泪和绝望,朝山下迈开酸软的腿,尽全力在她选的路上奔跑。

作者有话要说:超长的回忆~

第47章

夏末一过, 寒舍的生意大不如前。

褪去潮湿溽热的帝京连着十天都没一滴雨降下, 阳光盛气凌人日复一日,最贪玩的小孩也都躲回家里, 尤其在这样曝晒的午后,寒舍一楼零散坐着三四个客人,说书唱曲这样的节目统统没有, 二楼雅间只坐着唐云羡一人。

曝晒的午后,上风湖也难觅游船, 雅间窗外钩挂的木槽里水都干了, 方才还滴水的小叶葵被晒得卷卷曲曲, 皱得像是年华突逝的红颜,其实她也没来多久,沏着的茶还冒着热气。

唐云羡对面摆好了只比酒盅大一圈的茶盏,座位空着,杜鹃见到她来原本是很开心的, 可擅长察言观色的茶婢在打招呼前就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沉静的表情里没有分毫的放松和惬意, 她也不多说话, 乖乖站在门外,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上来。

杜鹃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女人,那女人朝她微微一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颊发热。

女人穿着华贵,纤秾的手臂从檀粉色的宽袖口伸出,衣料像流溢的霞光从脂润的莹白肌肤上拂过, 女人将一枚圆滚的马蹄银放进杜鹃手里,杜鹃吓傻了,连谢谢都不知要怎么说出口,那只手臂又挥了挥,让她离开。

竹帘掀起,幽微的香气先一步入内。

“我请你喝茶自己却来晚,都怪宫禁甚严,好在我有贵妃的腰牌,虽然不如长公主的那个好用,但出入自如也不难。”苏蕴在唐云羡对面的空位上坐下,笑得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唐云羡不回答,兀自看着她倒茶,眼神冷得炽热的骄阳都直往屋外退。

苏蕴喝了口茶,又是一笑,“你品味越来越差了,反正也是我付账,这种便宜的青叶茶怎么入口?”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自己冷着脸的老朋友,“要是你自己订座位,一定是在下面闹哄哄的一楼找个人少的角落座位,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又想和人一起,又怕和人一起,犹犹豫豫的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