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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12)

还别说,穿着蓝色华伦天奴的念儿捧着装饰有凤梨片和石斛兰花的鸡尾酒还真像是一幅画。我蹦跳着去取相机,念儿却又摆手:“不急不急,我们先把这七杯酒分配完,然后一块儿拍照。”

她举起第三杯酒,那是用琴酒、君度香橙酒兑入鲜奶油和红石榴汁,再在杯缘点缀一颗红樱桃调成,也是鸡尾酒中的经典款式,非常易猜,是“红粉佳人”。但是今天,她有另一个名字,香如抢先说出了答案:“这一杯,叫做红颜,对不对?”

“对啦!”念儿哈哈大笑,自作主张地替我当了一回裁判。

第四杯,是烈而甘醇的“黄金岁月”;第五杯,是加了红樱桃、彩旗、和白色香花做杯饰的“亚历山大姐妹”;第六杯,是以龙舌兰为基酒的“独奏日出”;第七杯,是我的拿手好戏,用红石榴汁、绿色薄荷酒、白色薄荷酒、樱桃白兰地、蜂蜜酒、君度香橙酒、白兰地分层斟入的“七色彩虹”,这七种酒比重不同,同杯共盏而层次分明,七种颜色绝不混淆。

念儿叹为观止:“红颜,你真是个天才。”而香如泪光盈盈,声音哽咽:“谢谢你,红颜。你的心意、你的礼物,还有你藏在酒里的话,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答应我吗?”我的眼泪也几欲流出,“香如,是不是应该雨过天晴了?”

那一天,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还拍了许多照片。那是我们最初的合影,却是最后的狂欢。

我醉醺醺地拉着香如和念儿的手说:“这七杯酒,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是好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一起面对,不离不弃,就算天塌下来也好,只要我们还拥有彼此,就是快乐的、完整的。”

“是呀,别忘了我们的宏图大志,我们还有一本《流芳百世》的绝世杰作要出版呢。到时候,我们就在书的扉页上印上今天的照片,让全世界的人为我们的友谊祝福。”念儿举着酒杯喊万岁,已是步态不稳。

香如却越喝越清醒,她握着我们两个人的手,用一种宣誓般的庄严语调郑重地说:“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你们两位好朋友。我一直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缘分,我们相遇,是要完成一些大事的。我们的名字会连在一起,被后人传诵,活得比生命更长久。”

“我如何与你们相比?”念儿忽然自卑起来,“你们都是有作品的人,红颜在丝绸上作画,香如在报上开专栏,你们的作品会比生命更长久。我却一无所有,除了……”她忽然凄惘地笑起来,将手在眼前一挥,自嘲着,“除了,那些贪得无厌的男人。”

“你有你的美丽和舞姿。”香如安慰她,“我们会记录下你美丽的面孔,还有妖娆的身姿——用笔、用丝绸,还有照相机。”

“我给了衣裳生命,而你,你将赋予它灵魂。”我也大声地告慰念儿,“当你穿上我的丝绸舞蹈,我会听到所有的蝴蝶在笑。”

“听到蝴蝶在笑?红颜,你说得真美,我得把它记下来。”香如奔向工作台,打开她精致的手提电脑。

而念儿飞快地跑去化妆,让她的美丽配得上我的赞美:以自己的舞蹈赋予丝绸新的灵魂,这是多么伟大的使命!

看到自己的两位室友因为我的一句精彩格言而如获至宝般地欢欣鼓舞,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原来带给别人快乐是这样令自己快乐的一件事。我终于又重新看到了香如的笑容,看到她打开她心爱的手提电脑,重新找回创作的激情。不管她是真的释然也好,还是为了不辜负我们的苦心强颜欢笑也好,总之她笑了。她开始努力地尝试重新振作,她又会认真地看待这个世界,真诚地体贴别人。她不仅主动配合我,还懂得安慰念儿了。只要她肯敞开怀抱重新接受生活,我们就可以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放下包袱,真正地快乐起来。

念儿换上了我的丝绸,双颊酡红、眼波流转,饱满的婴儿般的丰唇鲜艳欲滴,一举手一投足都柔弱无骨、媚意横生,美得无法形容。她笑着、舞着,长袖舒卷、裙带飞扬,仿佛即将飞天的敦煌女,飘然欲仙。

我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流满泪水。穿着宽大的香云纱丝袍歌舞的念儿,拥有一种令时光停滞的惊天地泣鬼神般的美丽,我遗憾那些薄幸的男人没有机会欣赏到念儿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谁能够不为她倾倒?

我回头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泪,喃喃念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还是无法承载的哀伤,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惧?噩运是不是就此结束了?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吗?前面还有怎样的难题在等待我们?谁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都是异乡的游子哦,在这个漂泊无根的海角天涯,当我们落入困境,有谁会伸手来拉一把呢?我们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们还有什么?

烛影摇红、歌舞如魅,我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在眼前,与我如此接近,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感,仿佛雾里看花、烟锁寒塘。总有一种感觉,她们就会离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泪水滴落在烛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祷: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然而,当我祈祷的时候,我忘记了,那首诗的下句,并不是一种祝福……

六、最纯洁的最悲惨

自古红颜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数关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诗人舌头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后有个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经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遗言服毒自尽,大可借来做关盼盼的墓志铭。

关盼盼为徐州张尚书之爱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时。白居易与之有幸相逢,曾赋诗“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以赠之。

尚书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楼,贞静自守,寡居十年,赋诗数首以寄思悼之情,凄婉不忍卒读。白居易知道后,犹觉不足,依韵和诗相讥云: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竟是责问盼盼:既然如此深情,为什么不去死呢?

盼盼见诗,又委屈又悲哀,愤然题诗以明心志: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黄泉不相随?

诗成之后,自闭于燕子楼中,绝粒十日,香销玉殒——死,也要选择最痛苦最残酷的一种,是无声的控诉吗?关盼盼,岂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赋诗把她比作“风袅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过“春后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话说?

古往今来的杀人凶手,没有比白居易更轻松风雅而不动声色的了。

——《流芳百世》之关盼盼画像

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课。当香如决定销假上班的时候,我也打算重开教席,然而小金笑着拒绝了。

“下星期再学画画吧,反正是玩,不必那么认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来了,你也知道,小别胜新婚嘛,我大概这礼拜都不想出门了。”

她的笑声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我的胸膛,还要在里面绞上几绞,剜上几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声:“没关系,你有空再来吧,我随时欢迎。”

“红颜,你今天有空没?”

“怎么?”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换套窗帘……床单也旧了……想借借你的艺术眼光,给他一个惊喜。”

理智告诉我不要答应,然而偷窥欲和好奇心却让我不能拒绝。

走进玉米的家,亲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环境,亲手为他挑选窗帘和床单——难道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吗?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做一个春梦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么大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