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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人鬼情系列之四)(5)

“错,不应该说是小伙子,而是风流才子!”水溶笑着,递给女儿一张墨汁淋漓的宣纸,“看看我新写的诗。”

“我又不懂诗。”

“不需要多懂,我也从来没真正弄明白那些‘孤平’‘拗救’的规矩,有个意思就好。”

是一首七言律诗:

只见众生不见仙,遥听锣鼓近听禅。

梨园瓦舍同消没,燕乐清商共渺然。

水袖不及红袖乱,素娥更比窦娥冤。

谁将京剧拟流水,岁岁年年总潺?。

小宛读了,若有所思,称赞:“好诗!”

水溶大笑:“又说不懂?你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这也是水溶的老习惯了,说他不好,他一定会自己解释半天这其实是首好诗;若赞他一句好,他便要逼着人家解释怎么个好法。

小宛笑着说:“要我一句句解释呢,我就说不清。不过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好就好在用典自然贴切,随手拈来。戏剧的集中表演兴于秦,汉代时百戏表演的地方在宫廷的平乐观,北魏则在寺庙,唐代时仍集中在宫廷和长安的各大庙宇,唐明皇建立‘梨园’,组班唱戏,有时自己也粉墨登场;宋时终于有了专门演戏的地方,遍布东、南、西、北四城,叫‘瓦舍’,每座瓦舍里有十座‘勾栏棚’,不过后来成了娼馆妓院的代名词,其实是种错误。这诗里的‘梨园瓦舍同消没’指代一切剧院,而‘燕乐清商共渺然’则指代一切的戏剧,因为隋炀帝时将四方各国的‘散乐’集中于首都洛阳,分为九部,包括‘燕乐、清商、西凉、扶南、高丽、龟兹、安国、疏勒、康国’等。我没有记错吧?”

“如数家珍!”水溶搓着手称赞,沾沾自喜:“好女儿,真是老爸的知己。那你再说说,我表达的是种什么情感?”

“这我就更说不清了,总之前半部有些灰灰的调子,什么‘水袖不及红袖乱,素娥更比窦娥冤’,都是表示戏曲没落,曲高和寡的寂寞,最后又聊胜于无地表达了一种对戏曲的祝福,希望源远流长的意思吧。”

水溶兴犹未尽,还要再问,小宛号叫起来:“好了好了,不带这样儿的,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回到家,还要考试!饿死了!饿死了!”

妈妈端着菜走出来,似嗔还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闻到饭香,也准时地走出来,闻言立即说:“在我面前,谁敢说老?”

“谁也不敢说,谁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爷,活菩萨!”小宛笑着,给奶奶让了座,把饭碗筷子一齐递到手上来,自己在对面坐下,一本正经地宣布:“各位,我今天长了一个大见识:我开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顿,急急问:“什么?什么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红遍京沪两地的那个名旦若梅英唱《倩女离魂》时的行头,真是绝,那做工质地,现在的戏服哪里比得过?”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结,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水溶吓了一跳,忙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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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死玫瑰(4)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听不见,却一把抓住小宛的手问:“你说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画着一幅春宫图?”并不等小宛回答,又顾自细细描述起来,“那些衣服,分里外三层,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绣花的图案是云遮月,箱里还有一个头面匣子,里面的水钻缺了一颗……”

“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断。

奶奶长长叹息:“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些衣裳头面,都是我亲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与爸爸面面相觑,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奶奶本来就是剧团里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后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边呀。

然而接下来,奶奶的话就更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岂止是《倩女离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当年,我是她的贴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几乎要晕过去,半晌才叫起来:“包衣?您给若梅英做过包衣?”

“是啊。我九岁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环,从杭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上海,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戏行。”

“后来呢?”

“后来就解放了,戏园子收编,我成了政府的人,调来北京在剧团做后勤,一直干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水溶感叹:“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你们也没问过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再记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团里存着若小姐的衣箱。我还以为,都在‘文革’里烧光了呢。从1948年封箱到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那些衣箱了。在剧团工作半辈子,没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后来没有找过她吗?”

“怎么没找过?可是她嫁人后跟着那个军官去了广东,就再也没音信了。后来倒了嗓子,唱不得戏,加之抽上大烟,就更不成了。好像还有过一个孩子,也弄不真。解放后我也试着到处打听过,只听说她也被政府收编了,但详情没人知道。直到1966年‘太庙案’传出来,我才知道若小姐原来也在北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来找我,我再想找她,已经来不及了……”

“太庙案?那是怎么回事?”

妈妈不安地打断:“小宛,吃饭,别净在饭桌上说这些事,小孩子少盘古问今的。”

奶奶也蓦然惊觉,附和说:“就是,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少谈这些死呀活呀的,忌讳。也怪,很少见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儿一早就阴天,弄得我心里虚虚的,一天都不自在。”

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

她的确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着破土而出,她已经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却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

夜里,小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锦衣夜行,穿着梅英的离魂衣走在墓园里,风寂寞地响在林梢,不时有一两声鸟啼,却看不到飞翔的痕迹,或许,那只是鸟的魂?

人死了变鬼,鸟死了变什么?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丛间寂寞地走,看到四周开满了铁锈色已经枯死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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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游园惊梦(1)

游园惊梦

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惊梦。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年龄还没有奶奶老呢。与留声机同龄的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的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而断井颓垣处,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梨园瓦舍同消没,燕乐清商共渺然。”小宛忍不住又想起爸爸的诗,这时候才觉得,那真是一首好诗。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寻找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声机上自个儿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