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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21)

这首《浣溪沙》,后来成了悼亡词的绝唱。它太经典,太缠绵,太痴情,以至于世人因此将纳兰词中所有的相思怀恋,都给了卢夫人。

然而他们却忽略了,在卢氏活着的时候,他也写过许多情词,也是一样地幽愤,无奈,咫尺天涯般地绝望。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惊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时他还年纪轻轻,荣华正好,倜傥风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当然不是为了卢夫人,因那时她还没有嫁入明府中来。如此,那么多的缠绵愁绪,离恨别思,都是为了谁?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花浅。独自立瑶街,透寒金缕鞋。”

他用了晚唐小周后“金缕鞋”的典故,因为那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女子,藏在深宫。

碧药入宫那年十六岁,很快便得到皇上宠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她得宠之深:一是当年九月,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是次年春天,碧药生下了承庆王子。

明府里摆了家宴庆贺。没有人留意,冬哥儿在渌水亭畔流尽了眼泪。他想象不出碧药做了妃子的模样儿,还有与皇上相对时的情形。皇上与他年龄相仿,只大几个月,当她面对皇上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吗?还会记得从前“莲心莲子”的盟誓吗?

过了没几个月,宫中忽然传来王子夭折的消息。明府里一片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冻洁了,这回不仅是冬哥儿为表小姐伤心,就连明珠也沉默了很长时间,又特地请旨,令觉罗夫人入宫探视。

清廷规矩,嫔妃入宫后,便连亲父兄亦不得见,只有病重或妊娠时,才许母亲探视,而且还要“请特旨”。然而碧药情形特殊,因为生母过世得早,自幼在明珠府里长大,所以视觉罗氏如亲娘一般。加之皇上爱宠有加,竟许明珠频频请特旨,令觉罗氏入宫探慰。

那段时间,明府花园乌云惨淡,而明珠的眉头也锁得特别紧。直到隔年碧药再次受孕,生下来的仍是一位皇子,明珠这才舒展了眉头。碧药是他的棋子,他那样精心教导她,栽培她,就是为了送她入宫,邀宠固权。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所以碧药所生的皇五子胤禵,就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具有了争太子的可能性。

得宠的妃子,只能带来一时的利益;未来的太子,却代表着后世的荣华。从此之后,胤禵才是明珠手中最大的砝码。

这一年,容若已经十七岁,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之前他对碧药还一直不能忘情,一直心存幻想的话,到了这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想法。

很明显,她想做皇后,想要权力。她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他。

“绿叶成阴春尽也”,他和她,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分,从此是两路人,越走越远。

他再次为她写下一首诗,《咏絮》:

“落尽深红叶子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他病了,虽然不是寒疾,却是真的心字成灰,相思成冰。他拒绝了廷对,不想中举,不想晋升,争权夺位的事,留给她做就是了,随她做柳絮也好,浮萍也好,只管飞入御廷、舞尽东风去吧,他只想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白衣书生,流连于经史子籍间。

难得的是,明珠居然应允了他,并且主动提议:若说是为别的病误了考期,只怕众人信不及,不如说是寒疾,须得隔离,免得过给别的考生。如此,众人方不至起疑。

就这样,纳兰得到了三年空闲。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中断,弹了一小段间奏,凭空多出了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当人人都在为纳兰的误考叹惋可惜的时候,他却只管埋头苦读、编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常常谈到红日西沉,乐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无论对于皇室还是明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纳兰成德为了避讳,被改名为纳兰性德。

改了名字的纳兰,似乎连心气都改了。那不只是一个名字,更不仅仅是一个“成”字,那还是皇权的标志。因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变成性德,他连一个名字都不可抗争,何况是已经入宫的堂姐呢?

纳兰空若彻彻底底地灰心了。他终于答应娶亲,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一进门,就给明家带来了兴旺之相——这年底,明相的妾侍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明府张灯结彩,新人新事,从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属于碧药的一章,就此揭过了。

但是,纳兰容若,真的可以忘记纳兰碧药吗?

沈菀兵行险招,终于在相府花园里住了下来。一到晚上,西花园的门就关了,偌大园子里只有沈菀和几个丫头、婆子。都早早关了房门,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的。

原来,自从公子死后,人们便传说西花园里闹鬼,夜里经过,每常听到有人叹息,偶尔还有吟哦声,却听不清念些什么。人们都说那是公子留恋着渌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灵魂还徘徊在亭中不肯离开。

但是沈菀反而喜欢,因为这时候的西园,是她一个人的西园,这时候的渌水亭,却是她与公子两个人的渌水亭。她走在渌水亭畔,自言自语,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纳兰词: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这首《天仙子》,副题《渌水亭秋夜》,是公子为了这渌水亭月色而写的。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徜徉荷塘,边走边吟的吧?

他还有过一首题为《渌水亭》的诗: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此外,他还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说: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粇稻动香风冉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

渌水亭诗会,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当年与心爱的人在明开夜合的花树下许下一世的情话,可是花开花谢,劳燕分飞,却再无莲子并头之日。他选择了渌水亭作为自己对人世最后的回眸,是因为不能忘记那段誓言吗?如今他的灵魂,是在渌水亭,双林寺,还是在皇家内苑的深宫重帷之中?或者,他也会偶尔回来这通志堂徘徊的吧?他可看见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他?

沈菀将纳兰容若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无论更衣梳篦都要先问一下纳兰:“公子,我这样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欢么?”

她有时甚至会左手执簪,右手持钿,娇嗔地问:“梳辫好还是梳髻好?你说呢?”

“钗钿约,竟抛弃。”她和他虽然没有钗钿之约,却不妨有钗钿之选。

晚上,她抱着那只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纱连二枕,想着这或许是公子用过的枕头,便觉得与他并头而眠了。

她住在纳兰的地方,睡着纳兰的枕上,怀着纳兰的孩子——至少园子里的人是这样相信着的,于是她自己也就当那是真实,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纳兰公子的枕边人。

自从入门后,她处处留心,事事讨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目,恭谨和善,将在青楼里学来的处世精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却只拿出一两分来,已经足可应付这些足不出户的侯门贵妇了,至于仆婢下人,就更加不在话下。因此只住了半个多月,十停人倒认得了九停,人人都赞她和气有礼,连丫环婆子也莫不对她连声说好。沈菀对如今的日子真是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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