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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9)【CP完结+番外】

作者: 戴林间 阅读记录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阳台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泪水烫得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痒,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

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放着书包,大概是这两天都在这里。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只好闷闷地坐着,透过裸露的红砖台子往外看。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以为要下雨,可实际并不会,天上的云脏得像几十年没见过天日的棉絮,压到眉毛上来,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脏头发,个个走得飞快。我们间的沉默变成一只手,将这腐烂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进我的喉咙里。

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湿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奶奶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收回来,放在床脚还没收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奶奶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他的眼睛通红,没有泪水,我叫孟潜声,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脸上滚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

那神情几乎跟我姑姑几乎一模一样,我惶恐地大喊了一声“孟潜声”。

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应了我一声。

我如蒙大赦,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几片雪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上面,我却觉不出冷。

我回到灵棚,里面人满为患,空气闷热污浊。孟先生的父亲正用手捂着脸,大院里的邻居包括我爸妈,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钨丝灯泡昏暗的光线流到脸上,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从四面八方挤上前,每一张都神情悲悯,如同神佛。

孟叔叔的喉头发出怪异闷响,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倒退了一步。他拿开手,脸上晶莹一片,居然全是热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地狱般的悚然景象,扭头跑了出去。

那几天都在下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我没命地狂奔,最后摔倒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激起一丛雪霰。

第7章

我们念初一那年,喜事接踵而来。

当然对我来说,喜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又可以和孟先生同窗三年。其余两件喜事,是对我们的父母来说的。

头一件是孟叔叔再婚了,邻里大家都替孟家人高兴;我家的喜事则是我妈又怀上了孩子,趁着没人发现,当先辞掉工作,我爸也挺高兴,让她安心在家养着。

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那时候超生不仅丢人现眼,还危险重重。有时老师要开家长会,我都不敢叫我妈去。我妈打算孩子生下来送到小舅舅或是小姨妈家里,百般叮嘱我:

“等有了弟弟妹妹,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些,知道吗?”

我古怪地盯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只觉里面住了个怪物。

孟先生说过阵子他家也要搬走了,新家没有和我家挨着,但是同一个方向,放学可以同路,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自从孟先生母亲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大院,更没有见过孟先生的继母,只知道她叫丁慧,也是机关干部,就在孟叔叔的隔壁单位,听说先前还和老爷子认识。

我们都十分同情孟先生,在学校里更是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毕竟后娘虐待小白菜的故事家喻户晓,后妈在我们眼里,就是披着人皮的熊瞎子。

大家都问:

“孟潜声,你后妈打你么?”

“你后妈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你后妈是不是总跟你爸说你坏话?”

他只是摇头。

“那你后妈对你好么?”

他却不说话了,弄得大家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说不好,那应当就是好了。大家想。

于是都为他松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他手上有割伤的口子,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大家又担心起来,私底下都说:

“孟潜声的后妈会拿针扎他的手!”

那时我也信以为真,恨不得跟着他回家,亲眼看看怎么回事,好替他打抱不平;直到很久以后,偶然吃到他做的饭才恍然大悟。

孟家搬新家后,我跟着爸妈去过一次,终于见到了传说里那位恶毒的继母。孟先生的继母体格高大丰润,像个北方女人(或许就是,我并不清楚她的籍贯),皮肤是黄种人那种地道的黄润,眼睛细长,占据着脸上仅有的一丝媚气。颧骨高突,撒着几枚稀疏的褐斑。

和孟先生的母亲相比,她实在称不上美丽;但和孟先生的父亲同时出现时,却格外融洽,按我妈背地里说的,叫做有夫妻相。孟先生和他们在一起,简直像别家跑进来的小孩。

那天本来说坐坐就走,但孟叔叔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爸妈也不好推辞。我巴不得多待一会儿,和孟先生关在屋子里玩,不要被大人烦心。

孟先生问我:“你妈妈怀孕了吗?”

我睡在他的床上,简短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妈妈会更喜欢你弟弟或者妹妹吗?”

我装作听不见,翻了个身背对他,拉过被子蒙住头。椅子吱呀响了一声,跟着身边一沉,孟先生坐到了床上,隔着被子摸我的头。

“我要睡午觉了。”我说。

“那你好好睡,这样该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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