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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9)

殊料,他像蛇精一样,在喝了大量白酒后现出原形。

起初,我还满怀甜蜜,享受新婚丈夫浅斟慢酌的样子。不多久,我明白了,他嗜酒,有酒量,劝也不住。他表现越来越糟糕,像循环播放的录音带,整段地重复同样的话。信口开河,不着边际,一派酒鬼的胡诌。我素来讨厌男人酒后的癫狂作风,一个斯文得体的人,突然成为失去控制的跳梁小丑,酒精催生了他灵魂里潜在的另一个自我,这情形令人生厌。

我的心凉了半截。退到一边,冷眼观察他,心生失望与鄙夷。

他说,父母的恩情比海深,他的兄长十分可怜,一个人在他乡,没有朋友,没有爱情。他欠父母兄弟的,他没有把他们照顾好,没给他们安排更好的生活……仍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在耳边聒噪不休。我烦躁,打开电视,强忍怒火,期待这种情形早点结束。

他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他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哥,我结婚了,有媳妇了……先别给爸妈讲,太突然……怕他们受不了。”一会儿,他哭响了。一个男人,坐在我的马桶上哭得厉害,挺烦人的。我走过去,突然意识到他是我的丈夫,就想到了妻子的身份,便安抚了他。他更厉害地哭了片刻,请他兄长保重,便挂了电话。

起初,我以为他的家庭有什么不寻常的遭遇,后来知道,夸大细节,煞有介事,一惊一乍,是他家表达感情的风格。因为这个家庭平淡无奇,无所事事,他们之间深深的亲情无法得到充分体现,就像和平年代的军人,不是自己用战争和鲜血换来的和平,就无法产生军人的骄傲,就总感觉,对这个国家有所亏欠。

他是否醉了,我无法判断。他表达清楚,逻辑清晰,回到餐桌上,继续一番又一番的废话。我的兄长看时间不早,安慰他几句,便起身告辞了。我洗碗,闷闷不乐。他低声下气地说:“老婆,老婆,是不是很烦我?我没醉,只是情绪激动。”我说:“我倒希望你是烂醉,我讨厌你的表现。”

他气叹得很重,像一头水牛。

他说:“老婆,别怪我。”

我想,今天是结婚的日子,不想火上浇油地闹,便容了他。

睡上床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彼此没有一点温存的意思,几乎忘了这是新婚之夜。他不断地说话,出于尊重,我强打精神。他说着,又哭了,身体抽搐。他控制不住自己,丝毫没想到,有种东西正泛滥成灾。他说自己不孝,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有让父母抱上孙子,先前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生了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

他痛苦的面容扭曲了昏暗,时间和空间都蛇一样晃动起来。室外的声音极不真实。

我在他的话音里呆了片刻,面向他的人体,五脏六腑瞠目结舌。我坐起来了。躺在他身边,是件荒唐事。我大为惊讶的,不是他说什么,而是我的眼力,竟然如此浅显、锈钝。我一眼挑中的丈夫,就是这副德性。我肯定,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心里发冷。预感这是草率婚姻的第一回罪。

“吴非相,新婚之夜,你说起从前的女人,从前的生活,这么留恋,这么悲伤……恐怕有点过分吧。”我说。我想分手,和这个在我的新婚之夜哭哭啼啼的男人分手。

“我错了……对不起……什么都不说了,快睡觉吧。”他回到现实,喷着酒气,打着酒嗝,稍后便安静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黑夜像被凿出的大洞。我在洞里头,呼吸渐渐困难。醒来时,非相不在床上。四下无人。我爬起来,在洗手间发现了他。他贴着墙壁,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吓了一跳,猜不出其间的含意。我摇了他几下,让他去睡觉,他甩开我,走到厨房,粘在冰箱上,眼神僵直。窗外路灯的光线投洒进来,我看见他的脸,正陷入某种愤怒与挣扎,似乎要横下心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说。蓦地想到他手腕的刀疤,本能地用身体拦住厨房里的刀架。他立刻察觉到了,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宁可伤自己,也不会伤你。”他的感觉敏锐惊人,就像一张蜘蛛网,连蚊子翅膀的风声都能捕捉。他似乎把我当成了某个人,拳头紧攥,满面仇恨,拉开争吵的架式,自然娴熟地进入对抗状态。

我看着他,默不作声。我还没进入妻子的角色。如果他是我的病人,我能以医生的身份命令他回到病床。我也可以提醒他,我们已经成为合法夫妻。甚至狠狠地朝他喊叫:“我是樊莲花!这是他妈的新婚之夜!”

我看着他,默不作声。对他反常的言行充满轻蔑,这种情绪在新婚之夜诞生,并且一直延续。我什么也不想做,任他放纵,以期从中发现某类惊人的秘密。

不多久,他像是一直被别人举着再突然放下来那样,笑了,全身松弛下来,说道:“没事了,我刚才只是想自己呆会儿。”

我听见五点半的早班公交车从窗户底下驶过,新婚之夜就这么开走了。

我开始了鬼魂附体的婚姻生活。

我不懂画。也不懂莲花。画我看不出好坏。莲花脑子里怎么想,我也难揣摸。她的条件顶好的,画也能卖上好价钱,凭什么嫁给我,没钱没势的,她受什么罪呢。当然,她有一句话,挺暖心窝的,她说:“一起经历患难,夫妻才能长久。”这正是我要的爱情。是上帝把她赐给我,是我爷爷的亡灵在保佑我。莲花。她是我的老婆。她属于我了。我这么想。既甜蜜,又担忧。她不会再爱上别人吧?她还有没有情人?她为什么那么快嫁给我?这些问题困扰着我。我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我用生命爱着莲花。

我不相信,像莲花这样的女人,就这么简单。她的眼睛时而狡黠,时而忧虑,令人六神无主,只有在它明媚的时候,我才敢说话,逗乐子。我每天患得患失,毫无安全感。我知道艺术界的混乱,各种报刊的娱乐新闻乌七八糟,没几个干净人儿。美术学院有对艺术夫妻,在外面各搞各的外遇,同时又把家庭照顾周全了,孩子也养得幸福机灵,让人叹服。莲花是不是追求新鲜与刺激的人?我感到她骨子里的骚劲,坦白说,那方面,我几乎不是她的对手。

莲花出去参加聚会,我留在家里。莲花不带我去,我有几分不快。真叫我去,我也不一定乐意。那些女人穿着夸张,身上布料子东搭西缠,男人不是长发就是光头,他们说话叫人惊奇,观点怪异,离生活很远,我这种普通人不太适应。

莲花走了。我无心干活,想象她在聚会中遇到老情人,他们一起单独喝咖啡,聊天,眼荡秋波,春心蠢动,按捺不住,便找个地方睡了一觉。她瞒我,但瞒不住我。我很敏感,尤其是这类龌龊事儿,一丝一毫都瞒不过我,她的心为某个男人跳了几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最好老实、安分地呆着,少自取其辱,别往我头上倒大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扫视室内。我看到她的书柜,画册,那些叠起来的盒子,那么多隐秘的角落,都不为我所熟悉。她是我老婆了,我理当知道,她每一个角落里的秘密,它们应该像她的身体一样向我敞开,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爱。想到这儿,我有点窝火,她连私人相册都没给我看过。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没有历史垫底,脚跟不稳,看不远,还会跌跤。尽管她把结婚照放大了,裱好了,摆在房间显眼处,我心里还是极不平衡,极不踏实。

我坐不稳了,被一个欲念牵扯,打开落了灰尘的盒子。我因此听见心脏撞击耳膜,犹如考试作弊。盒子里没有惊喜的发现,不过是一堆电器说明书,保修卡,几条音频线。把它小心归位后,我翻开了她出版的画册,画没意思,画册上的几张合影,大有深意。画面背景模糊,大约是在茶馆,或者书吧。我仔细看了看,目光锁定一个叫李般若的男人,他眼睛清澈,目光深邃,像秋月下的湖泊,泛开微笑的水纹。左侧的莲花,竟然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温顺与柔和。两人的面上有一种相融的默契、安详与从容。我听得心里哐当一声碎响,被惊醒的滋味蛇一样吐着红信蹿出来,已是浑身不爽。直觉告诉我,李般若与莲花关系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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