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随着飞驰从两边眼角划出,往后飞去,消失在风中。
柳树的死讯在启程赴任第二日传来,只道是山道路陡,落马坠崖。
庆贺乔迁的红色窗花被撕下,白绫结成的花球被挂起……
母亲已经数度哭晕,被搀扶着回房躺下,却依旧老泪涟涟:“只道是老来儿女绕膝,却不料你我母子相聚短短时日便是阴阳两隔。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你为何要将我的树儿夺去……让我老太婆再一次失去了儿子啊……”
兄长的尸身停放在厅堂,长明灯点起。柳叶跪伏在灵前烧纸,心中疼痛,眼底却是干涸。
……待人散去,柳叶打开哥哥的随身包裹,里头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官凭。与官凭放在一处的还有一方令牌。
柳叶从袖中掏出根布条,其实布条都算不上,那只是细细的几根线纠葛在一起罢了。它在柳树的指甲缝里紧紧卡住,说明当时柳树是用的多大的力气来抓紧它。
柳叶将令牌和那一缕布丝一并放在桌上。
布丝呈朱色,带有特殊的光泽,不似寻常衣料。而令牌乃是西府签发,足以借调厢军数百之众。这两件物什让柳叶心生疑窦。哥哥一个七品县令,缘何会有枢密院的令牌,哥哥一介文官,又有何事需要动用厢军?而那一缕布丝究竟何处而来?
再忆起那一夜柳树的形容,那真的只是“慈母在,不远游的孝子之心”吗?
“骑马不慎,落入陡坡……”柳叶嘴角扬起一丝嘲弄,“德清水患,运河决堤,时任知县不知所踪,杳无音讯……新任知县才出京城就骑马不慎,落坡而忘?”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一个想法突然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令柳叶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自古河堤都是工部极为重视的民生工程,户部为此皆设有专银。为何德清的河堤如此不堪一击?其中难不成有蹊跷?若真是如此,哥哥的所谓意外,极有可能是有人不愿他去上任。
眸底变得幽深而冰冷,若是真的有人加害哥哥,又岂能袖手旁观?可是……
柳叶回首望着母亲的房门,一生凄苦的母亲啊,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昨日尚有的几根青丝也变成了白雪。若是告诉她兄长之死另有内情,她又如何受得了。
可是不查明真相又如何慰藉亡灵?要查明真相,必要从德清入手……
“兄长之死很是蹊跷,我有心前去查明真相,”回望母亲的房门,“却也不愿母亲凄苦一人……我该如何办?”
“叶儿。”身后,母亲沙哑的声音陡然响起,“若是你的兄长果真叫奸人所害,我们母女定然不能就此罢休。”
柳叶噙着泪水叫了声“娘亲!”便跪下痛哭了起来,“倘若兄长有冤屈,我怎能袖手旁观……可是母亲啊……身为女儿,我怎能将你独自留在家中……”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回。柳母颤巍巍搀起柳叶,一字一顿道:“叶儿记着,你兄长有大志,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而如今,他已然去了,你岂能让他抱憾九泉?为娘不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但是为娘知道他心中有大事。叶儿啊,你若能,就为你兄长去完成它,若是不能,那就焚香告诉他。
叶儿,你兄长若真是含冤而终,为娘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告到开封府,告到皇帝老儿那里去。你告诉为娘,你兄长是不是死得冤枉?”
柳叶揩尽眼角泪水:“娘亲,柳叶虽然生为女儿身,也绝不容兄长死不瞑目。”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娘亲休怪女儿不孝。女儿已经决定,替兄赴任!”
☆、第五章
汴京赶往德清,洋洋两千里路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用个十天半月。
三月二十二,正当午时,江南的暮春日头已经有些毒辣,照得人稍显慵懒。一名身着圆领素衣布袍的少年牵着一匹马从德清北城门而入。一路的风尘染在眉间,年轻的容颜显出了几分沧凉。
少年牵着马走在街上。两侧招旗招摇,酒肆茶楼饭庄比比皆是。正当少年抬脚往一家饭庄走去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把清亮的嗓音:“前边的可是新任德清知县柳树柳大人?”
少年顿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一身着对襟长衫,手中执扇,面庞清俊的男子走到跟前。
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目清俊,一派斯文儒雅之相,一笑起来竟然还有梨涡。拱了拱手:“柳知县,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少年正是女扮男装,顶替兄长赴任的柳叶是也。
柳叶暗自思忖,此人自称卑职,难不成是德清衙门内的公人?可是看其衣着却是长衫布袍,非一般衙役差官。那衣袍虽然不甚华贵却也精细整齐,倒像是押司文吏之职,再听,汴京口音。
柳叶灵台中电光火石,闪过许多猜测:若是旧识,却不识柳树?若是德清衙门中人,怎又识得她?莫不会是追杀之人……柳叶暗中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你怎么知道我?又为何在此等我?”
男子咧嘴一笑:“在下卓元,小字子初。”见柳叶一脸茫然,又是灿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官凭,补充道,“卑职刚刚供职太史局,做个小抄录……算起来也是伯植兄,”伯植乃是柳树字号,“呃……柳大人的同窗,只是同榜进士数百,而我名忝居末位,伯植不晓得也是常情。”挠了挠头,见柳叶面色微微阴沉,忙道,“卓某人一无背景二无高深才学,能跻身仕途全凭时运。”他先给自己后半段话设了个铺垫,再接着道,“与我同进抄录房的抄录皆陆续高迁,再不济也去往州郡谋个通判什么的。某实在是按耐不住,故而跑去吏部自荐,想谋求个一展才华之机。正巧此番朝中委派伯植兄出任德清知县,我便借着是兄的同窗之谊自荐给兄做一个副手。谁晓得我还没到吏部迁调,伯植兄就已经动身。”
柳叶将手中的文书翻了翻,吏部衙门的印戳明明白白在上头。主簿师爷太史局出来的,啧啧!柳叶自嘲地挑了挑嘴角。面色冷清拱手:“原来是卓主簿。有道是人往高处走,你一个进士出身偏来做个九品主簿,又是何必呢?”
卓元嘿然一笑:“伯植兄此言差矣。人固然往高处走,可也得做得水往低处流之事。”略微压低了声音,“何况湖州乃是龙潭虎穴,要是闯过去了,待回汴京之时,还没有往上走的机会么?”
如此嘴脸自是柳叶不屑与共的,所谓人各有志,倒也说不得他什么。柳叶拽了拽缰绳,马儿低沉地打了个响鼻,“你我既然未曾谋面,你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卓元往一处酒楼做了个手势:“卑职已经在前边酒楼备下饭菜,大人不妨边吃便听卑职解释。”
酒楼临窗位置坐定,卓元道:“三月初九,我去吏部取调任之事,得知伯植兄已经动身。届时,按着时日算,应该已经在赴任途中,我便快马加鞭连赶数日均不见兄身影。一路赶到德清却发现衙门并没有新县令上任,是以,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何处错过了兄。所以就在此必经之路上等着了。”
柳叶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问:“那你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卓元嘻嘻一笑:“此处街上都是本地百姓,唯有兄风尘仆仆自北边而来。从年纪……柳兄看起来委实年轻了些,但是你这个马鞍是京城东市那个铺子的,错不了。”言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对于他一口一个伯植,一口一个兄的称呼,柳叶皱了皱眉头,终究没有说什么。依着柳树宽和的性子而言,自然是不会与他的同窗计较这些的。
柳叶颔首,道:“卓主簿睿智。”话虽赞赏,面色却依旧清冷。这卓元看似清俊斯文,却总透着一股钻营的市井之气亦或是一股子油滑之气,着实令人好感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