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方也近似癫狂的形容,柳叶在心底叹了一息,不知是同情怜悯他亦或是一年多以来压抑的一股子闷气终于可以吐露出来,直觉心头一松,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且问你,在我前去德清上任之时,你是不是让阿鲁达半路劫杀我?”哥哥,不管我是谁,请允许我再叫你一声哥哥,你若在天有灵就看着妹妹怎么将害你人送上断头台吧。
方也盯着柳叶看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木青在旁呵斥他,“圣上面前胆敢如此无状?”
赵煦微微抬手制止了木青。
方也涕泗横流,终于停了笑声,抬着带了镣铐的手揩了揩眼角,“阿鲁达说他确确实实杀死了你,可是你却准时到了德清任上,我便怀疑要么是他杀错了人,要么你就是个假的,”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柳叶,“柳大人,你说是哪一种呢?”
柳叶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你说呢,杨公子?”转向赵煦,“圣上,关于杨舒勾结北辽意图刺杀天子一案,大致案情已经明了,剩下一些枝末细节容微臣再慢慢问来。”
赵煦颔了颔首,“允了。柳卿不必太过操劳,慢慢审吧。”转向木青,“将此人押下去。”
木青领命将方也押走,赵煦正要让大家散了,章惇却上前一步,躬身,“圣上,臣有本奏。”
作者有话要说:赵煦:章惇,别给朕惹事啊。
刘英儿在背后默默地看着:臣妾不过是为了争个宠。手段还可以吧,有没有比宫斗剧厉害点啊?
☆、第八十九章
几日来,章惇总是不声不响稳坐一旁,那一身桀骜与不容亲近的气息使得他犹如一尊睥睨天下的神佛,镇压着魑魅魍魉。
曾有数度,柳叶在他那半开半阖的眼中看见了某种压迫,那是一种令人不安且畏惧的压迫之感,甚至觉着自己就是他眼中的魑魅魍魉。
他不是一个温和的文臣,他的身上带着驰骋疆场的戾气。
范纯仁说他是一个睚眦必报,杀伐果断,恩怨分明的铁腕之人,他的回朝势必引起一场不小的波澜。这几日,不过是与他同处一室,柳叶便已然感觉出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她完成使命便是要离开的,朝堂恩怨,官场风云,与她再无瓜葛。
然而,此时,章惇抢在赵煦说散了之前开了口,他浑厚苍凉自带威严的声音在小东殿里头显得如斯的刺耳,“老臣有本奏。臣回朝不久便听闻风言风语,只道有人牝鸡司晨,扰乱超纲。近日更有人指了名点了姓地向臣检举,臣以为此乃关乎纲纪的大事,不得轻视,故而想禀明圣上,还望得到圣裁。”
赵煦面色陡然一变,神思飞转,哼了一声,“朝中有些朝臣对于当年太皇太后临朝还在耿耿于怀?竟然都用上了牝鸡司晨,扰乱超纲这样严重的词,简直不知所谓。章卿,你身为朕的股肱大臣,应当为朕分忧,将这些有的没的弹压下去。”
章惇直起身子,抖了抖紫色朝服的阔袖,转向柳叶,“圣上,太皇太后临朝乃是权宜之计,何况如今已经是天子亲政,谁人也不敢胡乱置喙。老臣所言并不是此事。”
转向柳叶,目光如鹰隼一般将她望住,“有人向老臣言,大理寺少卿乃是一介女流,还是个低贱婢女出身的舞姬,装作男子模样,混迹朝堂。此事臣自然不信,这几日看柳少卿行事果决缜密,是个可造之材。奈何流言已起,如今弹压流言之最佳之法便是着人对柳少卿验明正身。”
对着赵煦神色恭谨,“蒙圣上抬爱,臣身居高位,不能对朝廷纲纪视而不见,更不能对中伤朝臣之事视而不见。还请圣上给柳少卿,也给臣一个明辨是非的机会。待柳少卿验明正身,臣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治传谣之人和检举之人一个污蔑朝臣之罪。”
陡然间,柳叶明白的这股子压迫从何而来。他并不是相信那是流言,相反他已经笃定此事,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等她审完阿鲁达之案,等她审完开宝寺刺杀案,等她将赵颢拉下水……他就开始了。先前的沉默只为了此刻的一击即中。
想通了这一点,反倒坦然了。她的身份本就已经岌岌可危,无须他来拆穿,只怕赵煦已然知晓,起码他是有所怀疑的。从他截断赵颢的话,莫须有地按了个癔症在他身上便可见一斑。
他想保护她?赵煦在保护她么?
可惜,有章惇在,他终究还是揭不过这一张。
赵煦面色煞是难看,望着章惇,眸子里几欲冒出火来,作为一个君王,在臣子面前露出情绪是一件极其不该的事情,他百般按捺之下还是露出了一股子怒意,“章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同朝为官,柳少卿乃是朕所倚重的人,而你章惇更是朕的左膀右臂,如此听信谣言中伤污蔑同僚不该是你章大人所为。”
章惇不依不饶,“圣上,外头的流言已然满天飞,更有甚者说……”
“说什么?”赵煦凝眉。
章惇:“说圣上偏宠柳少卿便是因为少卿大人乃是女子之故。”尾音渐渐低落,却重重击在赵煦心头。
“胡闹!”是啊,偏宠她,除了她的才干是不是还有其他?有的,赵煦知道自己的偏宠是为何。但是他不愿在人前被揭露,更不愿她的身份被揭露。
揭露意味着她已然欺君,那是死罪,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将律法视为无物。
他原本想与她慢慢的接近,以最不会吓着她的方式坦言,开诚布公,再让她请辞,而后他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再接着天子纳妃便是天经地义了。
一切都被章惇破坏了。
赵煦的面色犹如快要下雪的天空,阴沉可怖,奈何章惇犹如视而不见,继续道:“为了正圣名,臣以为此事必须做。”
“……你!”
赵煦甫开口,却听郝随进来禀报:“官家,李清臣大人,和几位御史大人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必须面圣。”
赵煦握拳重重落在案上,“告诉他们,朕正忙着,不见。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章惇却道:“圣上,此事不宜早朝再议吧,只怕会损了我大宋朝堂和天子的威名。”
“什么?李清臣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赵煦气极反笑,“好啊,章大人,你居然联合御史台来逼朕?朕今日偏就不依了,你们又能奈何?”
章惇谦卑地躬了躬身子,说的话却是这番:“圣上乃是一代明君,不会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事情与臣子们为难。”
赵煦气极无言。
对啊,圣上执意袒护臣下,便是有失明君之名。柳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圣上,是臣的罪过。”叩了一首,伸手将翅帽摘下,放下一头青丝,“民女柳叶,本是柳树之妹,只因兄长在赴任途中遭害,民女不得已才假冒兄长之名赴任德清,只为了完成兄长未完之事。自然,民女也有私心,那便是查明兄长之死,将害他的人绳之以法。柳叶女扮男装,混迹朝堂,还请圣上降罪。”
三千青丝滑落,犹如一匹黑缎划过那洁白的面颊。因为身体羸弱,她那巴掌大的脸上显得过分惨白,被墨色秀发一衬更显得只有一双大眼睛灵动万分,眼中的一份倔强,几分坚强,还有那一点无奈,看着便是惹人怜的。
赵煦懊恼地捶了一拳在桌案上,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认了?今日就算把这一群倚老卖老的大臣们给得罪光,朕也是要拦下他们的验身之请的呀。
柳叶望着赵煦,盈盈一笑,那笑容中有三分感激,五分坦然,两分歉疚,“民女犯的是欺君大罪,自知罪无可赦,但求不要殃及旁人。与我同住在柳府中的诸人,并不知民女真实身份,还望圣上开恩,饶恕了他们。”
赵煦:“到了此时,你想的只有柳府中那几个人么?”
柳叶点了点头:“民女已经没有家人,身边的亲人唯有他们,还望圣上成全。”